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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26)



    他中了文艺小说的毒。

    十八年来我很少想到他,只怕失去陶陶,同时为他不停的骚扰而烦恼,我庆幸今日终于摊了牌。

    这件事,有机会,我会同陶陶说。

    我致电华之杰,私人秘书告诉我,叶成秋隔几天才回来。

    我去探望母亲。

    母女俩qíng绪同样的坏。

    都是为着男人,过去的男人,此刻的男人,你若不控制他们,就会被他们控制。

    她说:“看你这种神色,就知你见过英念智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仍然企图说服你?”

    “还带着妻子来,老太多了,我没把他认出来。”

    母亲忽然说:“你有否发觉,除去香港,其他地方都催人老,好端端的女孩子,嫁到外国不到三年,便变得又老又胖又土,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确有这个现象。

    即使去升学也不能免俗,生活其实很苦,吃得极坏,但是一个个都肥肿着回来,村里村气,有些连脸颊都红扑扑,更像乡下人。

    我说:“健康呀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也不必壮健到那种地步,他们到底在外国gān什么,砸铁还是担泥?”

    大概要请教英念智。

    “香港人脑细胞的死亡率大概占全球之冠,”我说,“特多苍白厌世的面孔,很少有人胖得起来。”

    母亲端详我,“你也是其中一分子。”

    “习惯。虽非工作狂,出力办事时也有份满足感,蹲在厨房洗盘碗也容易过一日,不如外出拼劲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那时候,年轻女人并没有什么事可做,”母亲叹息说,“幼稚园教师或许,但非常腌。”

    她与爹都不肯自底层开始。也难怪,那样的出身,目前已经是最大委屈,低无可低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如果十八年前一个电报把英念智叫回来,你的一生便得重写。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一个电报他会回来?”我淡然说,“他若这么简单,也不会在白人社会中爬到今日的地位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直没有后悔?”

    这叫我怎么回答。

    我若无其事地说:“没有空,即使往回想,顶多想至上两个月已经睡着。”

    母亲静默一会儿:“我却能够一追推想到四十年前,”她叹息一声,“幼时陪你外公观京剧,什么武的杨小楼、老旦袭云甫、青衣王瑶卿梅兰芳、小生德琚如、刀马旦九阵风、丑生王长林……之俊,我这生还没有开始就完结了。”

    我拍一拍沙发垫子,无奈地说: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名留青史的。”

    “至少你投入过社会,即使做螺丝钉也出过力。”我微笑,“女人在社会上也不止是螺丝钉了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窗外发呆。

    我说:“在家呆着,比较经老。”

    “才怪,有事业的男女才具风华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呢?”

    “忙彩排。”

    “有无内定?”

    “她的分数很高,其他女孩说内定是她,可是她却说机会均等。”

    “那些女孩子好不好看?”

    “真人一个个粉妆玉琢,即使五官不突出,身材也高大硕健,都有资格选美腿皇后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给你你选谁?”

    答案自然是:“陶陶。”

    有位专栏作者说陶陶特别亲善大方,说话极有纹路。

    她?

    我茫然,难道陶陶遇风而长,一接触社会就成熟?

    我回华之杰办公。

    宽大的绘图室只有我一个人,小厮替我做一大杯牛奶咖啡,我慢吞吞地琢磨酒店chuáng单的质素。

    室内光线很柔和,叶成秋说的,如今很多中年女人当权,务必使她们在办公室内觉得舒适,千万勿令她们担心光线使皱纹显露。

    “之俊。”

    我在旋转椅上回身。

    是英念智的妻子,她居然摸上门来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露出戒备及厌恶的神色,这个女人对丈夫愚忠,很难应付。

    “工作环境真好,之俊,你真能gān。”

    她一直捧我,不外是要争取我好感。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她耸耸肩,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。”自己坐下来。

    她忽然看到我放在案头的照片。

    “是陶陶?”她取起看,“啊,这么大这么漂亮,是的,是该让念智痛苦后悔,他没有尽责任,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看,英太太,我正在忙。”我逐客。

    她放下相架。

    她握着双手,指节很大很粗,二十年家务下来,一双手就是这个样子。我发觉她脸上搽的粉比皮肤颜色浅一号,像浮在半空,没有接触,在超级市场架子上买化妆品往往有此弊端。

    “有秋意了。”她尚无离去之意。

    我放下铅笔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
    她说:“这次念智回来,是应大学礼聘,当一年客座。”

    “啊,大把时间与我争陶陶,可是这意思?”

    “之俊,念智并不失礼陶陶呀,他有正当职业,拿美国护照,我们在彼邦有花园洋房,两部汽车,陶陶要是愿意,可以立刻由我们办理升学手续。”

    我尽量冷静,“陶陶不需要这些。”

    “你问过她吗?”

    “她的大学学费,我早给她筹下,她不爱去西部小镇垦荒,要去,将来会到蒙古利亚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浅见,之俊,孩子总得趁现在送出去,否则她会怨你。”

    我站起来,“英太太,我送你出去,我看你是忘记电梯在哪儿了。”

    我自高凳上跳下,为她推开绘图室大门。

    “之俊,把她jiāo给念智,她便可以享现成的福,我们在美国什么都有。”

    是,什么都有,去污粉、抽水马桶、阳光、新奇士、跳蚤、十三点。

    “英太太,你有完没完?”我都几乎声泪俱下。

    她惋惜地看着我,一副“朽木不可雕也”之表qíng,终于不得不离开。

    她应该在花旗国旅游协会当主席。

    我吁出一口气,点上一枝薄荷烟,喝口咖啡。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“咦,陶陶,你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她穿件利工民线衫,工人裤,长发挑出一角,用七彩橡筋扎着条辫子。

    身后跟着个小姑娘,一看就知道是记者,打扮朴素,相机布袋。

    我表qíng转得挺快,马上替她们叫饮料,一边问:“陶陶,不是不让你们接见记者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关系,”陶陶机智地说,“这位钟姐姐会把访问写得似路边社消息一样。”

    我张大嘴,啊,陶陶这么滑头。

    钟小姐像是对我产生莫大兴趣,“杨太太,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。”

    陶陶笑着更正,“我母亲是杨小姐。”

    记者问:“可否让我拍张照片?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”我害怕,“我不惯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陶陶恳求,“没关系,生活照。”

    陶陶已经用手搭住我肩膀,把咖啡杯搁我手中,逗我说话,“看我这里,妈妈,别紧张。”

    我把脸侧向她那边,说时迟那时快,钟小姐按下快门,拍了十余二十张照片。

    陶陶完全是个机会主义者,jīng灵地卖乖,“谢谢钟姐姐,妈妈,钟姐姐对我最好最好。”

    她比我还在行呢。

    记者问:“你是杨陶的提名人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赞成?”

    “不,我当然赞成,但我没有提名陶陶。”

    “谁是她的提名人?”

    这不是访问吗,将来都会黑字白纸地出现在刊物上,供全市市民传阅,我犹疑起来。

    “听说是叶成秋是不是?”

    这是事实,我只得说:“是。”

    钟小姐追问下去:“府上同叶先生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陶陶抢着说:“我们两家一直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华之杰公司是叶氏的产业?”钟小姐又问。

    我连忙说:“不如谈谈陶陶本人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身为杨陶的母亲,你认为她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?”

    我禁不住看着陶陶笑,“漂亮倒说不上,但很少有人穿几块钱一件的T恤在清晨七时看上去如她那么jīng神。”

    钟小姐也笑,“这句话可圈可点。”

    陶陶拖着我的手,“妈妈,我们先走一步。”

    钟小姐说:“再让我拍几张独家照片。”

    陶陶做出为难的样子来,“拍多了要起疑心的。”

    那个钟小姐也很明白,笑笑地收好相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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