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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27)



    陶陶与她似一阵风似地卷走。

    没想到陶陶这么会应对,这么会讨人欢喜,这么人小鬼大。

    我可以放心了。

    坐在高凳上,我惊喜jiāo集。

    我脱身了,我终于自由,陶陶已能够单独生存,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护,做母亲的职责暂告一段落,十多年来的担子卸下,现在我有大把时间,我连忙找来面镜子,照住面孔:还不太老,还没有双下巴,眼袋尚不太显,头发也乌亮。

    这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,我要趁此良机做回我自己,让我想,我是在什么地方放下我自己的?现在可以拾回来,接驳住,做下去。

    我还在盛年,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,事qíng还不太坏,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,陶陶长大后固然要离我而去,但这未尝不是好事。

    让我想,我至大的愿望是什么?

    我兴奋地取出胭脂盒子,打开来,用手指抹上颜色,往颊上敷,橘huáng色已经过时,听说现在流行玫瑰紫,要记得去买。

    十六七岁的时候,我最大的梦想是随国家地理杂志协会私奔,去到无边无涯的天之尖,海之角,追求làng漫的科学家,与他们潜至海洋至深处与水母共舞,或是去到戈壁,huáng沙遍野,找寻失落的文明,还有在北冰洋依偎观察幻彩之极光……

    我也曾是个富幻想的孩子,然而刹那芳华,红颜转眼老,壮志被生活消耗殆尽,如今我“成熟”了,做着一切合规格的事,不再叫父母担心,旁人点头称善,认为我终于修成正果,但我心寂寞啊!

    现在我已经没有身份,我又不是人妻,母亲与陶陶几次三番嘱我少管闲事,我爱做什么就可以再做什么,大把自由。

    可怜已受束缚太久,一时不知如何利用机会。慢慢来,我放下镜子,之俊,我同我自己说:慢慢来,莫心焦。

    我伸个大大的懒腰,深呼吸,坐下来,拾回铅笔。

    我的顿悟在这一刹那。

    我与陶陶的照片及访问不久就出现在杂志上。

    母亲最兴奋,全剪下来,贴在纸簿上。

    她已经为陶陶储满两大本。

    陶陶最近一到家就争取睡眠,像只粉红色小猪,缠着毛巾被,打雷都不醒,睡姿可爱,令我忍不住尚要紧紧搂住她深吻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你表现大佳,与陶陶很合作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开了,我总得支持她,”我放下剪贴簿,“条条大路通罗马,不一定要读大学,文凭也不一定万岁,最要紧是她开心。”

    “哟,怎么忽然这么通qíng达理?”

    我指指脑袋,“想破头才得道的。反正读书是唯一在年老时做更能获得赞赏的事,与其临老出风头、谈恋爱,不如趁年轻做妥,老了可以大大方方,舒舒服服进学堂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流行什么都倒过来做。”母亲说,“先结婚生子,再专心事业,最后才进修,有什么不好?没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顺序。”

    陶陶忽儿自沙发跃起,哈哈大笑,一边拍手,“好了好了,妈妈终于站到我这边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陶陶进行决赛那夜,我那张票子作废,我没有出席。

    父亲进医院再度接受检查,发觉癌细胞扩散到肝部。医生说:他尚有六个月。

    我受过度震dàng,双手抓紧病chuáng的铁柱,眼看指节用力过度而发白,魂魄悠悠离身躯而去,默然飞返苍白的童年。

    阿一催我:“叫爸爸。”

    我总不肯叫。那个发蜡惊人的香的男人,并不与我们同住,他是我父亲?

    小学二年级作文,在日记一则中我这样写:“每星期天,我由一姐带着去看父亲,父亲住在北角,需要乘车二十分钟。”被作文老师讥为无稽。

    也难怪,那时不作兴离婚。

    当全班得悉我不与父亲同住的时候,年幼的我颇受歧视,同学都不肯与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,我被处于孤立状态,恨父亲,也恨母亲。

    在病chuáng上,父亲接受注she后昏睡,表qíng有点痛苦,枕头上仍然散发那股熟悉的香味,十多岁时我一闻到便会缩鼻子皱眉头。

    他仍是我父亲,无论怎么样,他还是我父亲。

    继母痛哭,眼泪鼻涕齐下,她的恐惧是真实的,如一般倚赖男人为生的妇女,丈夫便是主宰,她的时间卖于家庭,福利要靠双手把握机会去捞,并没有劳工保障。

    我很同qíng她。她把身子紧紧靠着我,像在大海中遇溺,抓住浮泡一般。

    我去银行取出存款,这原是陶陶的大学学费,没奈何,也得暂且挪动。

    忽儿想起从前有一位同事,向往赴欧旅行,多年辛劳储蓄,结果长辈逝世,一笔勾销,她曾苦笑对我说:这是什么时势,死人都死不起。

    款子jiāo到继母手中,她泪眼昏花地感激,并说:“你父一定还有若gān金子,你去问他要,他不会不说,他应该jiāo给你的。”心乱话也乱。

    陶陶荣获亚军,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。

    她一夜成名。

    母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顾问,她似获得重生,活力充沛。

    我与叶成秋一起观赏决赛夜的录映节目。

    “唉,”叶成秋一边笑一边叹息,“这便是我的小陶陶?穿起旗袍来堪称风华绝代,唉呀唉呀。”

    他并不介意陶陶对外表扬叶杨两家的深切jiāoqíng。

    陶陶太知道什么可加利用,使她更加突出。

    叶成秋并不是首席富豪,但到底开着宝号做着生意,是个殷实商人,有这样的后台,会增加陶陶的社会地位。

    浓妆下的陶陶明艳照人,有一场歌舞,由她担任主角,穿着如泳装般bào露的亮片舞衣,跳出热舞,动作不是不猥亵的,但不知恁地,由她来做,只觉三分xing感,七分天真,一点也不ròu麻。

    她并不懂唱歌,五音不全,不过是哼哼,但谁在乎?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,那么可爱的面孔,粉妆玉琢的一个青chūn玉女,向你呈现她最好的天赋,观众还能怎么样?

    我看得很是激动,这一刹那,连我都被她迷倒了。

    叶成秋告诉我:“那夜世球去负责接送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之俊,冠盖满京华,”叶成秋笑,“你何故独憔悴?”

    “我父亲的病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独是因为你父亲,这些年来,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怔怔地笑,“这话越说越玄,我gān嘛不原谅自己?天下人都会来不及的为自身开脱,我还没见过不急急原谅自己的人。”

    叶成秋凝视我,“自从英念智离开,陶陶出生之后,你就巴不得往头上套只面粉袋做人,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,你就双眼放出毒箭,谁要是胆敢碰你一下,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,人约会你,你当是侮rǔ,跟你说笑,你就要痛哭,为什么,之俊,你要完全孤立自己,钻在牛角尖内?”

    过很久很久,我说:“我怕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怕成那样。”

    我怕一放肆就成为老来骚,老得起了茧了还到处惹笑。

    我用双手掩着面孔。

    “这也是你的惯xing动作。”叶成秋拉开我的手。

    他说得对,无论是兴奋、悲伤、疲倦、紧张,我都会用手去遮住面孔,像一些人啃指头,是个没有自信的动作。

    因此我不能化妆,用手一擦,就糊掉,怎么上粉呢?

    我qiáng笑,“叶伯伯现在才要改造我?”

    他看着我,良久不作声,眼神中有许多怜爱的神色。他说:“不,你这样很好,难得看到一个虚心的女子,此刻本市充塞着有野心无才能的女人,我qíng愿你像你这样。”

    我苦笑。

    “你不能再瘦了。”他起来关掉电视机。

    我说:“撇开我体重不说,你有什么计划没有?”

    “我老了,之俊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你没有。”

    他仰起头笑,“我又何尝肯认老,岁月不饶我有什么办法,晚上睡憩了,脸上被枕头压到的凹纹至中午尚不褪,皮肤已失却弹xing,我嘴里不认老有什么用?我体内器官可不与我合作。”

    我失笑,没想到他会形容得这么细致及真实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已在温哥华买好地皮,要告老退休,这里,这里留给世球。”

    “你会习惯?”我诧异地问:“你在这数十年来一直带动近千人劳动,你预备退休?”

    他缓缓地说:“我有我的打算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告诉我吗?”

    “我想再婚。”

    我的眼睛亮起来,一切愁苦不驱自走,我兴奋地说:“真的?你打算婚后到外国去开始新生活?”

    呵,我怪错他,他是有诚意的,母亲终于苦尽甘来。

    叶成秋没有回答我,他斟了杯白兰地喝一口。

    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里闪闪发亮,煞是好看。

    “地皮有多大?世球替你设计屋子?”十万个问题,“不要盖那种传统式平房,款色要别致:长而高的落地窗,不用窗帘,房间要很大很大,所有家具都抛在中央,每人都可以有一间睡房一间书房以及浴室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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