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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28)



    “之俊,你会为我作室内设计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,叶伯伯,当然,”我跳起来,“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良久,你告诉我母亲没有?”

    他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这一刻终于来临,”我笑,“你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?”

    “之俊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再婚的对象,并不是葛芬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很镇静,像是cao练过多次,专等此刻公布出来。

    我一听之下,无限欢喜变成灰,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倾下来,整个人呆住。

    是什么人?不是母亲是什么人?是哪个电视台的小明星,抑或是新进的女qiáng人?听叶成秋的口气,似乎在这位新夫人进门之后,一切还可以维持不变,但我深切的知道,他再婚之后,我们姓杨的女人,再也难上他叶家的门。

    我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,低着双眼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之俊,”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,好让我把话传给母亲,免他自己开其尊口。“之俊,我心目中的对象,是你。”

    我霍地站起来。

    我?

第九章

    我。

    震dàng之余,是深切的悲哀,我做过些什么,以致招惹这么大的羞rǔ?先是叶世球,后是他父亲,都对我表示想拿我做qíng人。

    我别转面孔,但脖子发硬,不听命令。

    我想说,这是没有可能的事,但叶成秋不同其他男人,我得另议一个更好的理由。

    怎么会呢?他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?自小到大,我把他当父亲一样看待,事qíng怎么会崩溃到今日这般局面?

    是不是我的错?我太轻佻?我给他错觉?

    自始到终,他是我最敬爱的长辈,他在我心目中,有最崇高的地位,他是我四季的偶像,不落的太阳,他怎么可以令我失望?

    忽然之间我愤怼填胸,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,在这世界上,你不能相信任何人,真的不能相信人,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。

    我气得溅出眼泪来。

    是,我做人不成功,我尚未成jīng,我不够成熟,我不能淡淡的,连消带打漂亮地处理掉这件事。

    我从头到尾是个笨女人。

    我又用手掩住面孔,我又掩住面孔,我也只会掩住面孔。

    我连拔足逃走的力气都没有,我头昏。

    叶成秋递给我手帕。

    他镇静地说:“之俊,你的反应何必太激?对于一切的问题,答案只有两个:是,与不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很对,我一向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,我太没有修养,我必须控制自己。

    我抹gān眼泪,我清清喉咙,我说:“不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理由支持这个答案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母亲……”

    “她知道,我昨天向她说过。”

    我更添增一分恐惧,“她知道?她没有反应?”

    “她说她早看出来。”

    我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“之俊,”叶成秋无奈地笑,“你的表qíng像苦qíng戏中将遇qiángbào的弱女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我像个老yín虫吗,我这么可怕?这么不堪?”

    我呆呆看着他,想起幼时听过的故事:老虎遇上猎人,老虎固然害怕,猎人也心惊ròu跳。

    在这种歇斯底里的qíng绪下,我忽然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叶成秋松口气,“好了好了,笑了,之俊,请留步,喝杯酒。”

    我接过白兰地,一饮而尽,一股暖流自喉咙通向丹田,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动了。

    人生真如一场戏。该上场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,硬派我顶上。

    我终于用了我唯一的台词,“这是没有可能的。”

    叶成秋笑,“你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,这不算数。”

    我气鼓,“你凭什么提出这样无稽的要求?”

    “我爱你,我爱你母亲,我也爱你女儿。之俊,如果你这辈子还想结婚的话,还有什么人可以配合这三点条件?”

    我看住他,不知怎么回答,这个人说话一向无懈可击。

    过半晌我说:“你也替我母亲想想。”

    “对我来说,你就是你母亲,你母亲就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qiáng词夺理。”我冷笑。

    “我一直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需要的是父爱,不是这种乱伦式的qíngyù!”我愤慨。

    “你言重了,之俊,”他也很吃惊,“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不可思议的念头。”

    “你才匪夷所思。”

    他只得说:“之俊,你看上去很疲倦,我叫车子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坐你家的车子。”

    他无奈地站着。

    我问自己:不坐他的车就可以维持贞洁了吗?数十年下来,同他的关系千丝万缕,跳到huáng河也洗不清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“好的,请替我叫车子。”

    我原想到母亲家去,但因实在太累,只得作罢。

    这个晚上,像所有失意悲伤的晚上,我还是睡着了。

    做了一个奇特的梦。

    我与我母亲,在一个挤bī的公众场所,混在人群中。

    看仔细了,原来是一个候机室。母亲要喝杯东西,我替她找到座位,便去买热茶。到处都是人龙,人们说着陌生的语言,我做手势,排队,心急,还是别喝了,不放心她一个人搁在那里,于是往回走。

    走到一半,忽然发觉其中一个档口没有什么人,我掏出美金,买了两杯热茶,一只手拿一杯,已看到母亲在前端向我招手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有四五条大汉嬉皮笑脸的向我围拢来,说些无礼的话。

    我大怒,用手中的茶淋他们,却反而溅在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其中一个男人涎着脸来拉我的领口,我大叫“救我,救我!”没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,都是冷冷的旁观者。

    在这个要紧关头,我伸手进口袋,不知如何,摸到一把尖刀,毫不犹疑,将之取出,直cha入男人的腹中。

    大汉倒下,我却没有一丝后悔,我对自己说:我只不过是自卫杀人,感觉非常痛快。

    闹钟大响,我醒来。

    这个梦,让佛洛依德门徒得知,可写成一篇论文。

    一边洗脸我一边说:没有人会来救你,之俊,你所有的,不过是你自己。

    我要上母亲那里,把话说明白。

    我大力用刷子刷通头发,一到秋季,头发一把一把掉下来,黏在刷子上,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动物。

    陶陶来了,已夸张地穿着秋装,抱着一大叠画报,往沙发上坐,呶着嘴。

    我看这qíng形,仿佛她还对社会有所不满,便问什么事。

    “造谣造谣造谣。”她骂。

    “什么谣?”

    “说我同男模特儿恋爱,又说我为拍电影同导演好。”

    她给我看杂志上的报告。

    我惊讶,“这都是事实,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叫乔其奥?还有,你同许导演曾经一度如胶如漆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的?”陶陶瞪起圆眼,“都只是普通朋友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教训她,“你把我也当记者?普通朋友?两个人合坐一张凳子还好算普通朋友?”

    “我们之间是纯洁的,可是你看这些人写得多不堪!”

    “陶陶,不能叫每个人都称赞你呀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”她尖叫起来,“你到底帮谁?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。她已经染上名人的陋习,只准赞,不准弹,再ròu麻的捧场话,都听得进耳朵,稍有微词,便视作仇人。

    我同她说:“陶陶,是你选择的路,不得有怨言,靠名气行走江湖,笑,由人,骂,也由人,都是人家给你的面子,受不起这种刺激,只好回家抱娃娃。名气,来自群众,可以给你,也可以拿走,到时谁都不提你,也不骂你,你才要痛哭呢。”

    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,顿时噤声。

    “够大方的,看完一笑置之,自问气量小,gān脆不看亦可。这门学问你一定要学,否则如何做名人,动不动回骂,或是不停打官司,都不是好办法。”

    她不服帖,“要是这些人一直写下去,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一直写?那你就大红大紫了,小姐,求还求不到呢,你倒想,”我笑,“你仔细忖忖对不对。”

    她也笑出来。

    我见她高兴,很想与她谈比较正经的问题。

    她伏在我身边打量我,“妈妈,你怎搞的,这一个夏天下来,你仿佛老了十年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自己都觉得憔悴。”

    “买罐名贵的晚霜擦一擦,有活细胞那种,听说可以起死回生。”

    “别滑稽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唉呀,这可不由你不信邪,我替你去买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,这些年来,你的日子,过得可愉快?”

    “当然愉快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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