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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5)



    “爹,来,吃寿面。”我拉他起来。

    陶陶调皮地笑。

    他是这样的不快乐,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。

    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,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,很有一点钱,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,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jiāo女朋友,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,活跃在球场校园

    一到香港便变了,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。

    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,一边还在咕哝,“……投机!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,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,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?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。”

    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,仁至义尽。

    “可怜的外公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完全赞同。

    陶陶说下去:“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,不停地冲突,不停地埋怨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。”

    “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;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,冬天的时候,缸口用蔑竹遮着,以防降霜,雪水落在鱼身上,金鱼会生皮肤病……不知多少人来参观,你外公所会的,不外是这些。”

    陶陶问:“转了一个地方住,他就不行了?”

    我也很感慨,“是呀。”要奋门,他哪儿行?

    但叶成秋是个战士。在上海,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,什么也轮不到,但香港不一样,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,造就了他的成功,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gān二净的时候,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,时势造就人,也摧毁人。

    陶陶说:“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。”

    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,谁也不爱结jiāo落魄的人,不止苦水多,心也多,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,一下子怪人疏远他,弄得亲友站又不是,坐又不是,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。

    “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没怎么样,手上据说还有股票。”

    连陶陶都说:“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?”

    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。

    陶陶说:“我约了人跳舞。”

    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,最时兴的T恤,上面有涂鸦式图案,配大圆裙子,这种裙子,我见母亲穿过,又回来了。

    我心微微牵动,穿这种裙子,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,单搽嘴唇膏,不要画眼睛……

    我温和地说:“你去吧,早些回来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知道了。”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。

    我把钢笔还给母亲。

    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。

    我说:“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。”

    “不,叶送的是支派克,这支是我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?”我诧异。

    “所以。”母亲叹口气,“那么爱我,还不让我嫁他。”

    在幽暗的灯光下,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,幽怨动人。

    也难怪这些年来,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chūn貌美的qíng人。他一直爱她,也只爱过她,自当年直到永远。

    她嘲笑自己,“都老太婆了,还老提当年事。对,你父亲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唠叨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,自以为杨家有后,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,又发牢骚。”

    “还小,看不出来,也许过两年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?年年三科不合格。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jiāo谈,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,现眼报,真痛快!”

    我惊奇,“妈,你口气真像他,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?他同你早离婚,一点关系都没有了,何苦咒他?”

    “你倒是孝顺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门铃响起来。

    我当然知是什么人。

    偏偏母亲还讪讪的,“这么晚,谁呢。”

第二章

    一姐去开门,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。

    我如沐chūn风地迎上去,“叶伯伯,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,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。”

    我哈哈地笑,“叶伯伯,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。”

    “啊,我其他的乐趣,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。”他继续奉承我。

    我们相视再笑。

    母亲的yīn霾一扫而空,斟出白兰地来。

    我说:“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、如隔三秋的人,真想念他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越发圆滑了。”

    “老了,碰得壁多,自然乖巧,”我趋近去,“看看这里的皱纹。”我指向眼角。

    “芬,芬,”叶成秋叫我母亲,“听听谁在同我们比老。”我们不停地笑。

    “咦,这是什么?”他指向我襟前。

    “是母亲送给陶陶的古董笔,我别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他怪叫起来,“是不是我送的那支?”

    母亲说:“当然不是,真小气,八百多年前送过什么还刻骨铭心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像足你当年。”

    我分辩,“其实不是,陶陶像她才真。”

    母亲说:“外人见有一分像就觉像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算外人?”

    我低头一想,实在不算外人,我第一个皮球是他买的,第一个洋娃娃也是他买的。

    他问我:“还在读书啊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母亲咕哝,“有啥好读?六七年还没毕业,不过是什么公司秘书课程。”

    我心虚地赔笑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当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谈恋爱,此刻下了班还到处赶课堂,自作孽。”

    叶成秋忙来解围,“喂,再唠叨就是老太婆了,之俊有志气有恒心是最难得的,别忘记我当年也是沪江大学的夜校生。”

    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毕业,都在一九五○年前后到香港来。

    母亲咕哝:“那时我们多吃苦……”

    叶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“你吃苦,你吃什么苦?躲在租界里,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样子?”

    母亲白他一眼,“你这个成见总无法磨减,不上演过一江chūn水向东流就不成为中国人似的。”

    他们很明显地在优雅地打qíng骂俏。

    我站起来告辞。

    叶成秋搭讪地说:“我送之俊。”

    “你再多坐一会儿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母亲即时说:“不必留他,一起走吧。”

    我们只得走了。

    叶伯伯在电梯里对我说:“你比你母亲成熟。”

    他爱她。

    爱一个人就是这样,什么都包涵,什么都原谅,老觉对方可爱、长不大、稚气,什么都是可怜的,总是舍不得。

    我深深叹口气,母亲真是不幸中之大幸,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。

    “叶伯母的病怎么样?”我问。

    他黯然,“尽人事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也拖了很久。”

    “这种癌是可以拖的。”他说,“但是拖着等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等新的医药呀。”

    “哼,三年了。一直看着她掉头发发肿呕吐。之俊,生命中充满荆棘,我们的烦恼为什么这么多?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不然,怎么会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个说法呢?”

    “你们年轻人到底好些。”

    “叶伯伯,我也不算年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直是个特别的孩子,之俊,你的固执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。”

    我苦笑,“你意思是,我好比一条盲牛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之俊,如果你是我的女儿,我会快活过现在。”

    叶成秋的儿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。

    “我也并不成材,你听到我母亲怎么批评我。”

    他笑。

    我最喜欢看到叶成秋笑,充满魅力、成熟、漂亮的笑,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,他的肩膀可以担起生活中无限疾苦,多少次我们母女在困境中团团转,他出现来救苦救难。

    我仰慕这个人,公开地,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,如果要我组织家庭,配偶必需像叶成秋。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,任何考验难不倒他,长袖善舞,热诚周到,面面俱圆,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,再加上丰富的常识,天文地理他无所不晓,又懂得生活qíng趣,这是太重要的一环,他早已成为我与陶陶的偶像。

    当然叶成秋的儿子可以成为花花公子,只要学得他父亲十分之一本事已经足够。

    “我送你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司机开着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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