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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真看不出他当年在上海只是一个读夜校的苦学生。

    母亲说他有好多兄弟姐妹,他父亲是个小职员,住在银行职员宿舍,与母亲是中学同学,是这样爱上的。母亲为了他,连家中的汽车与三轮车都不坐了,甘心乘电车,他是文艺小说中标准的穷小子,即使毕业找到工作,待遇菲薄,又得照顾弟妹,没有什么出息,做他妻子前路黑暗,外婆努力拆散了他们。

    我要是外婆,我也这么做,我也不允许陶陶跟这么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去吃苦,谁会晓得时局会大变?

    我抬起头说:“我自己开车得啦。”

    “要不要去吃杯咖啡?”他问,“时间还早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真可惜本市没有一间凯诗令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去凯诗令”

    “我哪里有资格上凯诗令,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你大了,不比以前那么豁达,怕闲话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答:“免得人家说杨家三代的女人都同叶某有来往。”

    他讶异地说:“有谁那么多嘴?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笑,“我父亲。”

    他不悦,“杨之章一张嘴像老太婆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三个人真可爱,”我说,“争风喝醋三十载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,再过几年,你会发觉,三十年并不是那么艰难过,一晃眼岁月悠悠过去,好几度午夜梦回,我蓦然自chuáng上跃起,同自己说:什么,我五十三岁了?怎么会?我什么也没做,已经半百?生命是一个骗局。”他笑。

    说话中的辛酸并不是笑容可以遮盖。

    叶成秋唯一的诉苦对象可能是我。

    我打开车门。

    “生意好吗?”叶成秋问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有苦经的时候,我会来找你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你要记得来。”

    每次不待我们开口,他已经照顾有加。真正帮人的人,是这样的,至亲友好有什么需要,暗中留神,不待人家厚着面皮开口,立即自动做到。不是太难的事,一个人有多少至亲好友,应该是数得出的。

    还有次一等的,便是待人开口,他才动手帮忙,借口是: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多心嫌弃?

    最下等的人,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帮人的人,而是一直老认为人家非得帮他的人。

    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,叶成秋都是上等人。

    回到家已经很晚。

    陶陶熟睡,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。真服了她,明明去跳舞,忽地换了衣服,也许这是她的睡衣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她上学去了。

    我出奇地疲倦,在chuáng沿坐了很久才洗脸。

    每天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就有无限厌倦,这张老脸啊,去日苦多。

    也许没有陶陶就不觉得那么老,看着陶陶在过去十七年多每年长高九厘米,真令我老。

    有那么大一个女儿真是躲都没法躲的,我还敢穿海军装不成?

    陶陶不在的时候,我特别空虚。

    回到公司,女孩子同我说,关太太找我多次,十万分火急,关太太很生气,说:为什么杨小姐身边不带备一只传呼机。

    找一口饭吃不容易。什么叫十万分火急,我又不止她一个户头,不一定能够即刻拨时间给她。

    不过近年来我也想开了,无论多么小的生意,也很巴结地来做,表示极之在乎。

    我复电给她,她却在睡中午觉。我答应“在上肇辉台时再顺带到你处弯一弯”。

    到她那里她倒面色和蔼,她只不过是寂寞,要人关心她。碰巧我也寂寞,不是损失。

    好消息,关太太的浴室要装修。这使我有痛快的感觉,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dòng一样也只有这个机会:瓷砖整幅扯下来,瓷盆敲脱,浴缸往往要拆掉一面墙壁抬出去扔掉,换去生锈的水喉管,使之焕然一新。

    也有烦恼,怕主人家要新铺金色瓷砖,及在天花板镶镜子。

    关太太说:“我要金色水龙头,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脸盆。”

    “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隐形眼镜掉了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预早配定十副。”

    这倒是真的,我怎么没有想到。

    “天花板与一面空墙全铺镜子。”

    关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,平日穿着宽袍大袖的流行款式,也不大看得出来。

    我不与她争论,与客人吵有啥好处?在初初开业的时候我已经领略过这种滋味。

    “把镜子斜斜地镶在墙壁上,看上去人会修长此”

    哗,怎么叫泥水匠做一幅斜墙?我暗暗叫苦。

    “书房呢?书房怎么办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让它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电线还没有拉好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去理它!”关太太懊恼地说,“我当作屋里没这间房间。”

    “让我帮你完工如何?等你有了明确的主意,再拆掉重装吧?”

    “真的,杨小姐,真的可以?”

    “当然,jiāo在我手中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哦,对了,这是你第三期的费用。”

    我道谢。

    她歉意地问:“做住宅装修,很烦吧?”良心忽然发现。

    不比做人更烦。“我自己比较喜欢设计写字楼,但为你关太太服务是不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她很满意。

    关太太是个美丽的女人,年纪比我小几岁,一身好皮肤,白皙得似外国人,是以从来不肯晒太阳或坐船出海。一年四季皮肤如雪,故此特别喜欢穿黑色衣裳。

    当下有人按铃,女佣去开门,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。关太太替我介绍说是“我先生”。

    我称呼一声“关先生”,他却一呆。

    没事我先告辞。

    我从没见过关先生,不知怎么,觉得面热。

    下午我就叫大队去动工,带样板去给关太太挑。

    他们同我通电话,说有关先生在,关太太比平时和睦得多。

    这倒好。

    傍晚我去看工程,关太太外出,佣人招呼我。

    这间屋子由我一手包办,间格方面,我比主人家熟。

    好好的一层公寓,假使装成全白,不知多舒适,偏偏要浅红搭枣红,水晶灯假地台,缎子窗帘上处处捆条边,连露台上遮太阳的帆布篷都不放过,弄得非鹿非马,什么法国宫廷式。

    又去摩罗街搜刮假古董,瓶瓶罐罐堆满一屋,但凡蓝白二色的充明瓷,门彩便算乾隆御鉴之宝,瞎七搭八,不过用来配沙发垫子及墙纸花纹,真要命。

    不知怎么,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,也永远不像有人住的地方,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乱得惊人,卖花的老娘gān脆cha竹叶,受够了。

    我看着洗脸盆摇头叹气,装白色好多呢,配一列玻璃砖,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买得到有四只脚的老式白浴缸。几时等我自己发了财可以如愿以偿。

    我身后有个声音传来:“看得出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白。”

    我转头,“关先生。”他还没走。

    “我不姓关。”他笑。

    我扬扬眉毛。

    “她要自称关太太,bī得我做关先生。”

    我不大明白,只得客气地笑。

    “她出来见人时用关太太这艺名。”“关”先生解释。

    什么?艺名?即使做戏,也断然不会姓关名太太。

    我茫然。

    “关”先生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叫罗伦斯。”

    我只得说:“你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姓杨,叫之俊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点点头,不想与他攀谈下去。

    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,年轻,好打扮,左颊有一深深酒涡,带来三分脂粉气,但不讨厌,身上配件齐全而考究,是有家底而出来玩的那种人。

    “你是室内装修师?”

    “称呼得好听点,可以这么说。”

    “啊,还有什么其他叫法?”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jiāo道。

    我勉qiáng地赔笑,侧侧身走回客厅,他跟出来。

    我吩咐工人收工,打算离去了。

    “这间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,你说有多好。”他忽然说。

    我为这句话动容。显然他是出钱的幕后人,关太太是他的qíng人,他倒是不介意装修不如他意。

    我这次笑得比较自然,仍无所置评。

    “天气这么热,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?”

    真够诱惑。但我摇摇头,“我们收工了。”

    我明天要忙着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龙头,说不定她还要配榭古茜喷嘴浴缸。

    “关”先生说得很对。

    天气这么热,地面晒了一日,热气蒸上来,眼睛都睁不开,眯着眼,形成眼袋特别大,皱纹特别深,却有世纪末风qíng——是,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发笑,我就是这么厌世,如何?有点像梅莲娜麦高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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