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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7)



    热得使人心神恍惚。

    快放暑假了。

    那时约了小同学在校园树影下等,一起看工余场去……菠萝刨冰,南国电影,真正好。

    我把着驾驶盘,jiāo通灯转了绿色还不知道。

    后面一辆平治叭叭响,若不是冷气轿车不肯开窗,司机一定会大喝一声“女人开车!”

    女人。下辈子如有选择,我还做女人不做?

    做得成叶成秋当然好,做蹩脚男人还不如做回自己,我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笑了起来,倒后镜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,老了,毛孔不争气地扩张,瞒得过人,瞒不过自己。

    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回到家。

    在夏天,不浑身洗刷过是不得安静的,淋浴许是我做人的唯一乐趣。我有许多“唯一”乐趣:与陶陶斗气,与母亲聊天,看电视长篇剧,与叶成秋吃茶,买到合心绪的首饰皮鞋手袋,顾客开支票给我时候……

    我希望我会有大一点的喜乐,后来想到这些也是要用jīng力来换取的,就比较不那么渴望了。

    因为我是做室内装修的,故此老想起沙岗的一篇小说“你喜欢勃拉姆斯吗”,那个年轻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qíng人自店铺出来,雨淋湿他的外套,两人相视无言,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会的广告,痴痴地问:“你喜欢勃拉姆斯吗?”尽在不言中。

    我也渴望能碰到一个这样的有qíng人。

    尴尬的是,恋爱过后又怎么办?结婚?嫁一个小若gān岁数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,婚后开门七件事跟着而来,神仙眷属也不得不面对现实,变得伧俗起来。最可怕的是养儿育女,孩子一出生,那小小的身躯,响亮的哭声,能把最洒脱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,这便是恋爱的后果。

    所以书中的女主角苍白而美丽地叫他走,她不能爱他。

    聪明的选择。

    我站在镜子面前,戏剧化地说台辞:“走,你走吧。”双手抱着胸,皱着眉头,作痛苦状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闲着,一边取出面膜敷上。

    油xing部分用浅蓝色,gānxing部分用粉红色,什么地方有雀班与疱疱,则点上咖啡色,一晃眼看,面孔似政府宣传清洁城市招贴中的垃圾虫。

    我很吃惊。

    有qíng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,所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。

    别看我女儿都十七岁了,其实我没有与男人共同生活的经验,也不敢大胆投入二人世界。

    累了,我躺在沙发上睡着。

    我“唯一”的享受是这一部两匹半的分体式冷气机,每小时耗电五元港币。

    我半睡半醒地享受着物质的文明,发誓终其一生都不要踏入丝路半步,正在这个当儿,电话铃响起来,我下意识地取过听筒。

    那边说:“我是罗伦斯。”

    是DH罗伦斯还是TE罗伦斯?

    我含糊说:“你打错了。”挂上听筒。

    转个身再睡,脸上七彩的化妆品怕要全部印到垫子上,管它呢。

    电话又响。

    我呻吟,又不敢不听,怕是哪个客户找我。我说:“找谁?”

    “我是罗伦斯。”

    “先生,我不认得罗伦斯。”

    “我认得你的声音,你是杨之俊。”

    我改变语气,“阁下是谁?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说我是‘关先生’,你会记得吗?”

    “哦,关先生,你好,怎么,”我醒了一半,“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?”

    他且不回答:“你在午睡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啊,真知道享受。”

    “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?”

    “不是她,是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工作给我?”我明知故问。

    “当然也可以有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,再见,关先生,多谢关照。”我再度挂上电话。

    吊膀子来了。

    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,就来搭讪。

    这个男人好面熟,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。

    电话铃再响,电话没有发明之前,人们怎么过活的?

    是母亲。

    “今夜我去打牌,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。”此牌不同彼牌,母亲一直玩桥牌。

    “你该买架录影机。”

    “行将就木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gān什么?”

    她又来了,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。

    “好好好,”我说,“好好好。”

    她挂电话。

    好好好。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。好好好。

    陶陶又打电话来。

    “明天是乔其奥生日,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,妈妈,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来,”我光火,“多谢他关照我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你应当出来走走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教我怎么做,我要是真出来,你才吃不消兜着走,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?”

    她说:“不会的,你控制得太好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,如果真控制得好,也不会生下陶陶。

    “妈妈,鞋店减价,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,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我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爱你,几时暑假?”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。

    “考完这两天,就不必上课。”

    “你打算住到哪里去?”

    “妈妈,我不是小孩子了。到时再算。”

    “喂,喂”。

    陶陶已经挂掉电话,免得听我借题发挥。

    该夜索然无味,吃罢三文治匆匆上chuáng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,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。

    三杯浓茶落肚,魂归原位。

    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。

    他把目录给我看。

    “妙极了,”我说,“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,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,哗,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,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。”

    老板大惑不解,“有黑色的毛巾吗?”

    “有,怎么没有,只要有钱,在本市,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。”

    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,不禁呆在那里。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替你订一副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要订?没有现货?”我大吃一惊。

    “杨小姐,价值数万的洗脸盆,你叫我搁哪儿?”

    “要多久?”

    “两个月。”

    “要命,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你,入行那么久,还那么冒失。”

    “你替我找一找,一定有现货。”我急起来。

    他摇头,“我独家代理,我怎么会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你去同我看看,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,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。”

    老板笑,“杨小姐,大富人家,怎会此刻移民?人家护照早已在手。”

    真的,只有中小户人家,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。

    “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?”我瞠目问。

    他打趣我,“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。”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,知道排场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“也已经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他见我焦头烂额,便说:“我尽力替你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“一小时内给我答复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,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,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,你不想我不及格吧?我一紧张便失水准。”我希望拿同qíng分。

    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。

    “今次考什么?”

    “商业法律。”

    “真有你的,好,我尽量替你做。”

    我施施然走了,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。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,与他gān了一瓶啤酒。

    下午赶回家,匆匆翻一轮笔记。

    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。

    陶陶刚考完历史,她说:“我想可以及格,妈妈,祝你成绩理想。”

    “我?”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。

    永恒的考试梦,卷子发下来,根本看不懂,莫名其土地堂,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,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,我在那里默默流泪……

    “妈妈?”

    “是,我在。”我回到现实来,“我都背熟了的,应该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祝你幸运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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