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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信子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:“喂,你有完没完?”她笑,“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——”我仰头笑。

    宋氏兄弟告辞后,瑞芳说:“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,等于bī别人做同等的坦白,很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。”

    “的确是。”瑞芳说,“‘高贵’这个形容词,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。”

    “老大尤其具威严,一双眼睛炯炯有神。满脸红光。老二与世无争,和蔼可亲,可以推心置腹,老三年纪到底轻点,骄傲冷峻,但气质不可多得——”我滔滔不绝说下去。

    瑞芳问:“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?正主儿还没见到,得意得那个样子!”她笑,“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,其它一概不理。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,现在可有着落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?你爹若有儿子,未必有他们一半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爹算什么?不过是个生意人,”瑞芳笑说,“幸亏没儿子,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,老大的丢脸,爹早说过,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,也心足了。”

    我笑。老人家没儿子,半子也是好的。

    “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,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,所以爹喜欢你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?”

    “掀朋友的私隐,似乎不大好吧?”老婆笑。

    “说得有道理。”我点头。

    过两天,宋二通知我们,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,盼眯可以随时出发。

    我们自然感激莫名,问候老大与老三,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,已不在纽约。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,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,今天在东半球,明天在西半球。

    说到订飞机票,宋老二说:“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she机,到时一齐出发。”

    我与瑞芳说:“咱们得去打听打听,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少贫嘴。”瑞芳骂,“人家是恩人。”

    我叹口气,“我以为恩公只在《水浒传》中才会出现,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很紧张。”瑞芳说,“你猜盼眯——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,愁来无益,瑞芳,我们只好看开点。”

    “上一次瞧医生,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,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,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,我何尝不担心,盼眯,难道不是我的女儿。

    但是男人天xing比女人略为宽阔,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。

    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,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,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,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我们留着盼妮看家,带盼眯上纳华达州。

    小型喷she机非常稳,机上还有侍应生。宋老二很喜欢盼眯,把她抱在怀中,又说故事给她听。这么一个大男人,忽然为一个幼儿温柔起来,我与瑞芳都会心微笑。

    宋老二跟我说:“可爱的孩子——”

    瑞芳问:“你们四位都还没有成家吗?”

    宋老二摇摇头。

    过半晌瑞芳又问:“宋医生也没有孩子?”

    宋老二脸上略现忧虑之色,一显而隐,他说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领带。

    “眯眯。”瑞芳阻止住她。

    “这孩子,这么好的一把头发。”他摸着盼眯的头。

    瑞芳说:“听说动脑部手术,要剃光头发。”

    我笑说:“留长头发,还不容易,瑞芳,你顾虑也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宋老二说:“是,嫂子放心。”

    飞机在一所私人机场下降,早有车子等我们,是辆黑色的“丹姆拉”。

    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,我们夫妻坐后面。

    车子驶了三十分钟,离机场约五十哩,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,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,有一所所的牧场、房子,清静朴实。

    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。屋子正门悬着“宋氏”。

    老二说:“到了。”

    他还是抱着盼眯,我们随他进屋。

    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,jīng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,身材瘦小,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。

    他迎上来问:“是季少爷吧?”

    我忙说:“不敢。”

    宋老二说:“这是我爹。”

    “人人叫我宋总管。”他笑。

    即使是在笑,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。

    他年纪虽大,可是身子笔挺,我心中暗想,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。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。

    他说:“休息休息,老二,招呼客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懂得。”宋老二说。

    我说:“千万别太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宋总管转身出去。

    老二跟我说:“其实家父才是管家,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,就这么混日子过。”

    我看看瑞芳,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。

    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,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。

    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。

    老二问:“季兄要否休息一下?”

    瑞芳说:“我们不累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吃点点心。”老二说。

    盼眯忽然问:“公公呢?”

    我说:“别吵,公公有事做。”

    瑞芳笑:“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,看见这位公公,就以为是那位公公。”

    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,“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,来,公公给见面礼。”

    瑞芳与我忙说:“不必不必——”

    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,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。

    盼眯还是叫:“公公。”

    我有点难过,七岁的孩子,连人头都认不清楚。人家都上二年级了。

    宋总管说:“少爷马上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宋总管。”瑞芳说。

    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,见惯大场面,纵有意外,也不致失措。

    等宋总管出去以后,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,晶莹碧绿。

    宋二这时说:“少爷有点事,请季兄不要介意,他就下来。”

    我坦然说:“我怎么会介意?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?”

    “她回纽约,探访亲戚,老三陪着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我应。

    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。

    瑞芳则有点紧张,不想说话。

    宋二极温和体贴,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:“……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,少奶奶的意思,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!”

    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,宋二马上站起来,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,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,我为qíng为理,也该站起来。瑞芳照西洋规矩,仍然端坐。

    这一坐一立之间,有多少学问。

    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。

    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,我们都知道“玉树临风”这四个字,但见过宋医生,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。

    他相当瘦削,身段极好,穿黑色的西装,白衬衫,一条深灰色丝领带,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,瞧上去却无限悦目,想必是一流的料子,一流的裁剪。

    宋二说:“少爷,这位季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季先生。”他开口说的是国语,伸手与我握一握。

    他的手比常人略凉,手指纤长,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,俊雅难以形容。

    他说:“敝姓宋,宋家明。”

    “宋医生。”瑞芳在一边称呼他。

    “季太太。”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,但是声线非常的低,非得留心聆听不可。

    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缓缓的说:“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,如果贤夫妇不反对,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。”

    瑞芳忙答:“是。”

    宋家明说:“让我看看孩子。”

    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。

    宋家明问:“七岁了吗?”

    “六岁零九个月。”瑞芳答。

    “晤,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。”

    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,可怜的瑞芳,可怜的母亲。

    宋家明抬起头说:“老二,备车,我们这就去。”

    瑞芳问:“宋先生,你瞧——”

    “季太太,”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,“世界上数亿万人,命运各一不同,有些人仿佛很幸运,有些人仿佛很凄惨,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,谁幸谁不幸,非常的难下论定,庄子说过:子非鱼,焉知鱼之乐乎。以我们的眼光,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,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,她有她的生活方式,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,季太太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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