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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信子_亦舒【完结】(7)



    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。

    宋家明补充,“我的意思是,手术如果成功,不必激喜,手术如果失败,也不必失望。季先生是位作家,阅读范围一定广泛,以他观点来说,他或许会同qíng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,可是据我所知,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。智者多劳,知识往往增加烦恼。上帝给我们多少,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,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。

    端芳微微啜泣,我轻轻抱住她肩膀,歉意地看向宋医生。

    他向宋老二点点头,站起来走出书房。

    宋二松口气笑道:“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明白他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宋家明说到最后,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,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,生为什么便是什么,不必过分qiáng求,又仿佛说人生在世,身不由主,身分如他这么矜贵,也未必得到快乐。

    我问瑞芳:“你明白吗?”

    瑞芳垂泪说:“明白是明白的,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,我不能够。”

    我看看盼眯,盼眯叫我:“爸爸。”

    我轻问盼眯:“盼眯,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、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?你是否比我们快乐?”

    宋二说:“可以出发了。”

    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“丹姆拉”,车子驶往医院。

    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。

    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,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,又有什么不好?待她恢复正常,她得应付七qíng六yù,悲欢离合,又有什么好?

    瑞芳轻轻跟我说:“我们过世之后,没人照顾她,她要吃苦的,还是医好她,我放心一点。”

    我低声说:“这么说来,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,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。”

    宋二转头微笑说:“既来之则安之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如当头棒喝,我顿时安定下来。

    “到了医院,盼眯jiāo给我,你们休息一下,千万别紧张,这不过是例行检查。”宋二说。

    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。

    喝茶时瑞芳说:“宋二年纪比你还小,不知为什么,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。”

    “晤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他们一家人,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?”瑞芳问。

    “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,变色后流亡在外,维持着以前的场面,”我吟道,“旧时王谢堂前燕。”

    “我猜也是这样,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凄凄芳糙忆王孙。”

    “忽然文绉绉地,发神经?”瑞芳笑骂我。

    我说:“《圣经》上说:‘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’,我一直觉得很抽象,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!把盼眯jiāo到宋家手中,什么都不理。信心十足,jīng神多么愉快。”

    瑞芳说:“真是的。”

    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,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.忽然渺小起来,宋家每-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。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。据说成功的政治家.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。

    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。

    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。

    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。

    我说:“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猜她长得怎么样?”瑞芳禁不住问。

    “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,至今虽将届中年,可是风姿不减当年,韵味犹增。身材又维持得好,但凡女人、照着镜子,都失去自知之明,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,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。

    我安慰她:“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。”

    瑞芳说:“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作美若天仙?天仙是什么样子?”我笑问,“你就是我的天仙。”

    “少废话!”瑞芳说,“我去打电话给盼妮。”

    “叫她别在家开疯狂xing派对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有你这种父亲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回到医院候诊室,宋二在等我。

    “快出来了。”他微笑。

    我愧笑,“我觉得对着你们,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,像huáng毛小儿的,就会依赖。”

    “季兄快别这么说。”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,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,欢愉地叫我,“爸爸,爸爸。”

    “眯眯。”我接过她。

    宋家明着医生袍子,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,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。

    他坐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替盼眯检查过,脑部确生有一个良xing瘤,阻止智力发展,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。这可是大手术,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。”

    “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?”瑞芳问。

    宋家明考虑片刻: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放心,季先生,我一定尽力而为。”他欠欠身子,“老二,这事jiāo给你。”

    宋二连忙说: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宋家明说:“我失陪,医院催我回苏黎世。”

    宋二说:“少爷,你请便,季兄有我招呼。”

    我也说:“宋医生你忙你的。”

    他这才离开。

    宋二笑着跟我说:“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。这么大的事都放心jiāo予我们。”

    我沉吟一会儿,“也不是。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,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。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、也许是我尊崇你们,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
    宋二说:“我们也有同感,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。他乡遇故知,季兄,不亦乐乎。”

    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。

    宋二说:“季兄,你与嫂夫人有空,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,吸点新鲜空气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省得。”

    “盼眯的事.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得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,jiāo给我保守。

    宋二说:“人类的身体最神秘!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?脑部活动的过程,记忆存放,我们都只一知半解——”

    “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——”瑞芳说。

    我笑着接上去,“然后摔下来。”

    宋二说:“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,可是进度太慢。”

    瑞芳说:“对了,我与盼妮通过电话,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。”

    老二一怔,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宋马可,”瑞芳问,“那可是老四?”

    “马可到纽约做什么?”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。

    谁知一回到牧场,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。

    瑞芳整个人呆住了,“她还骑马!她是怎么来的?”

    我看看宋二,宋二也看看我,两个人做不得声。

第三章

    盼妮扬声叫:“爹爹,妈妈。”

    我沉声喝一句:“下来!”

    她下马,牵着马过来,“眯眯好不好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我问。

    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,“马可哥哥带我来的。”

    宋二在一边低声说:“这闯祸胚。”

    盼妮说:“马可哥哥开好飞机,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,在家一个人怪闷,于是便跟着他。”

    老婆连忙拉着她:“你怎么又骑马?”

    “有马可哥哥在,我不怕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怎么认识他的?”老婆问。

    “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,说要上纳华达州,问我跟不跟他,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,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,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——”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。

    老婆还想责备她,我以眼色阻止。

    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,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。

    盼妮说下去:“——马可哥哥刚自‘冰火岛’回来——”

    我问:“冰火岛?”

    “是呀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冰火岛?”我问。

    这时我看到,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,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,然后一起勒住马头。

    我跟瑞芳说:“此qíng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会譬喻!”瑞芳看我一眼。

    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,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。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,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,可是不知怎地,漂亮得令人吃惊,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。

    瑞芳忍不住“唉呀”一声,向我投来“怪不得”的一眼——怪不得盼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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