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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情_亦舒【完结】(13)



    又过了两个月,我与兰兰再去探那座别墅,己转租别人了。半年来我没有工作,也不想工作。

    兰兰与我的关系转变得很特别,我们成了好朋友,在这以前,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对方,到了今天,我才发觉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简单;而她,大概也发觉我比她想象中卑微得多,我俩的距离接近了,她变得很平和,合理,因为她的自卑感消失了,所以在人前人后也改变了作风,很……淡然的一种平静。

    我们没有找到她。

    而兰兰的一家,渐渐又对我回心转意了,在传统上来说:男人出去跟“狐狸jīng”泡一阵子,làng子回头,未尝不是可喜的事。今时今日,即使女人出去转个圈子回来,只要以前那男人不以为意,大家也不能说什么,不过是诧异这女的竞如此有办法。

    生活是生活,生活里没有争意气这回事,生活是衡量利害关系,利害关系说:我始终是兰兰的理想夫婿,她家人不是不想把我拍案骂走,只是兰兰未曾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,他们不想冒这个险赶走我——他们一家兄嫂姊妹父母,谁也没打算养兰兰的下半辈子,所以他们很乐意忘记那段不愉快的日子,兰兰仍是我的,他们原谅我,罪当然是在那个“狐狸jīng”身上,狐狸跑了,雨过天晴,一切无事,照常发展。

    于是婚事又张罗起来了。

    我本来已是无所谓,至今更是一切不理。

    我只问了兰兰一句话:“你愿意吗?”

    兰兰答:“愿意。”

    因为我学乖了,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可靠的人,所以颇怀疑兰兰也是因为寻不到更好的人的缘故。天下有谁为qíng种,都只为风月qíng浓,谁没有谁活不下去?

    一个男学生出国,女朋友直等了五年,我很诧异,当时记得赞叹曰:“难得!爱qíng的力量。”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听了,顿时笑道:“只不过因为她没有碰到更好的!”自听了这句话后,我茅塞顿开了一点,到了今日,我是大彻大悟了。

    我还是无意工作,银行里还有一点钱,除了准备婚礼,还够我呆三个月半年的,闲时只在家念些“人家生子喜聪明,我为聪明误一生”或是“聪明难,胡涂亦难,由聪明转入胡涂更难”之类的文章。

    在结婚前不久,我们在报上刊了一个启事,总是我俩qíng投意合之类,瞧了只觉得俗与可笑,我俩qíng投意合,是要告诉全世界人听的,唉。

    我想她也该看到了吧。

    我实在是倦了,无暇细想人们会怎么想,像我这么一个男人,既不能从一而终,又不敢为爱qíng牺牲,胡里胡涂的过着日子,看小说是好的,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,逃避一下现实。

    兰兰时时将现实的事告诉我,她有点jīng神奕奕的样子。

    她说:“今天来了一个女病人。与我们说,她结过三次婚,怎么有这样的勇气呢?我真不明白。结婚,成功不成功,不过是一次的事罢了。她说:头一任丈夫结婚不到三年,死了,有一个女儿,以后守了十三年,又结婚,男的是登徒子,只好离婚,挨了两年,也有一个女儿,后来没到一年间,又结婚,生了三个儿子,倒不错,手上三只婚戒呢,还有一只看不清楚的钻石,仿佛也很开心的样子,可是验出是子宫癌,看样子也不行了,这倒奇怪,一生人就在结婚中渡过了。”

    我只默默的听着,有时候点点头,表示的确在用心听。“世界上的事,真奇怪呢。”她说。这是兰兰的结论。

    经过这一次,她明白做人,归根究底来说,是寂寞的、孤独的,她变得这么静。

    有时候我们俩在一起,好几个小时,一句话也没有。感觉上是比以前接近。兰妈不明白,她笑我们:“什么也不说,两个哑巴似的。我不信真是有灵犀一点通。”兰妈颇会咬文嚼字。

    我有什么可说的?像我这样的人,难道还有资格开口说话不成?

    屋子里置了几件家具,换了新窗帘,添了几张字画,找了个装修师傅,瞎七搭八的弄一弄。兰兰很满意,我老觉得淡红色的纱帘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内裤,廉价的、不洁的内裤,然而也不好说什么。此刻一切都迟了。

    她家里兄弟姐妹合送了一只手表给我,表后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,倒是只金碧辉煌的jīng工表。我瞧瞧自己腕上的雅格拉库曲拉表,只好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然后我们便去签字。

    父母打来了贺电,现钞的利市,兄嫂都有礼物,这是兰兰的节目,与我无关。

    我在结婚证书上挥笔一书,兰兰从此变了王家明太太。

    我们将来是要同甘共苦的。

    我想这是可能达到的事,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,兰兰很具有老式女人的德xing。过不久,大家忘了我那段四个月的cha曲,就天下太平了。

    兰兰迅速怀孕。她说:“唷,希望别早产,若是早产了,人家还以为婚前就有的。”

    其实婚前几百年她都睡在我chuáng上,有谁不知道,人家说什么,对她来说,还是这么重要?

    我还是需要无限的休息。

    老陈说:“家明,你患了jīng神抑郁症,要治疗,至少找个心理学医生看看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咱们是中国人,没有抑郁,只叫黏线,在家搁一年半载就好了,看什么医生?我自己就是医生!”

    “能医者不自医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等我要吃饭的时候,自然会恢复工作的。”

    “自己开诊所吗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结了婚以后,屋子里多了两个人,一个老婆,一个佣人。

    又有一日乘渡轮过海,前面坐着一个女人。背影也不像她,只是那件旗袍料,我仿佛记得她有这么一件旗袍。

    我很厌倦,想也是没有用的。上次我还有机会告诉她,我见到一个背影像她的女人,如今我还有机会对她说类似的话吗?一切都在心中,变成一个大瘤。

    一切都已经过去了。

    无论在哪里,我都告诉自己,已经过去了。

    兰兰说:“我做到第五个月,就不做了,以后就做家庭主妇了,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家明,你怎么老不说话?”她蹲着问我,“是不是对我不满?你说我听,你有什么不开心的,也说我听。这样子大家不高兴,孩子也不会高兴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只好说:“别蹲着,对胎儿不好。”

    我实在没话说。

    于是我与父亲商量移民的事,我想离开了这里,或者会好一点。

    老陈说:“你恢复工作吧,一忙起来,看着鲜血伤口,没一下子,就忘了你自己的存在了。”

    真的,大半年没做事了,于是又向原来的医院应征,盼望他们录用。院方很慡快,马上恢复原职,我也就自去工作了。每天十多小时。居然还有人送花篮欢迎。兰兰为此快乐得哭了一场。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子,一小汽车,每天下班,等兰兰,或者兰兰等我。渐渐我对兰兰倚赖起来,一切惟她的命是从,绝无异见,巴不得不用在小事上费脑筋。这一日,我坐在医生房里,陈小姐,见习护士又哭着进来,“可怕!真可怕!”

    我想起一年前的小李,白了她一眼。说不定她转头也就去偷垂危病人的项链了。

    “什么可怕?看看就惯了。”

    “都扁了,整个人在车子里夹扁了,可怕!”她尖叫。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一个女人!一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我白她一眼,说了等于没说。一个女人,不是女人就是男人,还有yīn阳人不成?

    “在哪里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断了气了,早断了气了。”她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我低头看我的文件,没她那么好气。

    兰兰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,面色苍白。

    她缓缓的坐下来,然后对陈小姐说:“陈小姐,请你出去一下,我有话跟王医生说。”

    我诧异的抬起头来,她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声调。

    陈小姐眼泪鼻涕的出去了。

    兰兰说:“这些女孩子,成什么话了,几时的老例?竟名正言顺的跑到这里哭哭啼啼?像什么话了?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,她的声音发抖,她要说的绝不是这话。

    我问她,“兰兰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家明——”她怔怔的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说呀。”我笑,“不是又有人看见我与别的女人挽手而行吧?”

    “家明,答应我你不要太难过……”

    我站起来,柔声问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他们运进来一个女人,是汽车失事身亡的。她是……她。”

    我一时没悟过来,呆了一呆,想了半晌,明白了,一颗心dàng了起来,吊在半空。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冲,我走到门前,拉开玻璃门就要去看,兰兰一手拉住我。

    “家明——”她很温柔的说,“她已经不中用了,你最好不要看。”

    我转过身子来,那声音也出奇的平静,“你仍认得出是她?”我问。

    兰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要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很可怕,家明,整个上身一一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。”我大步向太平间走去,兰兰跟着我。

    太平间我是天天到的,但今日特别异样。冷气好像也不怎么冷,我走到兰兰指的担架前,照例盖着白布。我看着兰兰。兰兰用手在白布下拉出了死人的右手。右手倒是完好的,只是尾指齐齐的切断了。伤口还是新的。她纤细的手指。她不搽指甲油,指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,薄得很。是这只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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