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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情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我与兰兰仍然做着,并且拼命节钱,我们还是要结婚的,兰兰又有一套,她不主张摆酒席了,要派行蜜月。有钱走远一点,没钱走近一点。

    一切由她做主吧,她说什么就是什么,况且她的主张也过得去。我父母远在外国,他们理不了,也不理这事,他们信我的眼光。我倒也没有怀疑我的眼光,兰兰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一良家妇女。

    这年头啊,找个把良家妇女还顶不容易。

    有时候下斑,她也说一点事我听。

    譬如今天,她说:“一个女病人死了。临终倒不怎么样,很坦然的样子,只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话:‘我竟没有遇到他,我没有遇到他。’她神智还很清楚的,可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?也是个服毒的,年纪轻轻,怎么老有人不想活?虽说人人终有一死,在医院里,什么都没有,就是人断气多,可是我还是不明白,怎么会有人不爱活,我觉得做人虽然只匆匆几十年,但很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兰兰怎么会得明白。

    “死了,父母来领尸,哭得死去活来。这些人真自私,再也不想想别人的!”兰兰很气愤。

    想想也是,那个人虽没出现,可是到底也得熬下去,做人与做事一样要做完才放得下心,忽然截断了,总不大对,违反天理似的。

    兰兰说:“我是没有自杀的理由,也绝对没有那种勇气,我是个最最无用的人。”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。

    兰兰大概也不知道,她可以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。

    过了没多久,我得了两个礼拜的假期,休养在家。不放假还好,一放假整个人就累得像塌下来似的,整天睡,兰兰下了班就笑我是只猪。

    我说:“本来我要到别处走一次,你又不准我去。”

    兰兰急了,“唷!把我说成雌老虎了,你往哪儿去,与我有什么关系?我还用锁锁起你呀?只是你这人,真正狗咬吕dòng宾,两星期的假,好走多少地志方?匆匆忙忙,不如养养元气。”

    其实她的确不想我一个人到处溜,兰兰妈曾给她金石良言,“丈夫丈夫,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,所以要盯得紧!”

    两个礼拜,可去的地方多呢,唉,算了。

    多多休息也有好处。

    一天下午,忽然接了一个电话,我一拿起听筒就问:“兰兰吗?”

    那边不出声好一回了,才说:“王医生,我姓君。”

    她?她来找我gān什么?

    “王医生,我身上有点病,如你有空,请你来看一看,好不好?”她声音哑哑的。

    “什么毛病?”我怀疑,“我看得了看不了?你平时看惯董医生,最好找董医生。”

    “董医生憩暑。”

    我想我也在憩暑,这女人也很够烦的,怎么老认牢了我。

    “王医生,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病?”我终于问,“我好带药。”

    “外伤,我在泳池旁滑了一jiāo。”

    “啊,小事。”我放心说。

    “唔,麻烦你了,清你下楼,我车子在等你。”那姓君的女人说。

    我拿着电话往露台下看,果然见那部劳斯莱斯就在下面。这女人厉害,晓得只要她开了口,便十拿九稳。

    我说:“好,我马上来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,王医生。”她放下了电话。

    到了她那里,两个女佣人又换了新面孔,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。

    我进到屋屋,佣人说她在书房里,我跟进去,书房又是漂亮的书房,来不及打量布置,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暗角里,叫了一声“王医生”。

    我放下药包,笑道:“太不当心了,”

    她哑声说:“可不是,又烦你了,王医生,若我还有旁人可求,决不烦你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心酸,也算是实话,她的确是无人可求,这我是明白的。

    “跌了哪里?”我问。

    她始终坐在暗角里,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,见了她的脸,真正吓了一跳。她嘴唇破了,肿着,嘴角积着瘀血,一只眼睛上角也裂开了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红的。手臂上包着白纱布,也有紫黑色的血渍。

    我说:“这不是jiāo摔的,你是被人毒打了。”她不响。

    “这种伤我不会治,你要进医院,额角要fèng针,嘴唇放血,手臂上怎么了?”我拉了她一下。

    她闷哼一声,痛得脸色发白。

    我伸手按她胸下,我说:“肋骨断了。”

    她看看我,神色惨然。

    我问她:“谁做的?”

    “王医生,我不去医院,求求你治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治不了!”我吼道,“谁毒打你?说!”

    “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jiāo,真的,王医生,你不治我,我也只好这样了。”

    我转头叹息。“几时的事?”

    “今早。”

    “今早为什么不找我?现在都五点了。”

    “怕你没起身,不便。打电话去医院,医院说你休假,又考虑了很久,实在没奈何,才到你家找你。”君qíng说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躺下来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不能躺,痛。”

    “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。别笑,他们有他们的好处,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。”

    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,找到两个中医,一会儿都来了。

    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,始终没哼一声,坚qiáng起来倒真坚qiáng,又替她验了内部,没有大碍。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、抗生素、破伤风针。我笑:“这叫作中西医会诊。”她笑了没有,我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我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gān血,敷了药,再看手臂。

    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,不很深,但很长,有三四寸的样子,很恐怖。我心头发毛,这女的来历不明,如花如玉,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,痛殴一场,我再膛这混水,万一有人误会,如何是好?心惊ròu跳。

    我又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这也jiāo摔的?真够艺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苦笑。

    “从此以后,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,多可惜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还是不出声。

    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,我说:“如果发炎,还是进医院的好。”我劝她。

    她说:“不行,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又是什么话,听听,多么不吉祥。”

    她黯淡的笑一笑,“吉祥?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。已经完了,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?”她说得这么真切,这么肯定,又这么自然,仿佛她的一生,是真的完了,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,等死罢了。

    我问她:“如果我不来呢,你就不看别的医生?”

    “我并不稀罕。”她说,“活了大半辈子,不过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生命是充满惊奇的。”我说,“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,我们之间,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,只要转一个弯角,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,要提起勇气来,努力向前走。”

    她听完了,鼓起掌来。

    我气结,白了她一眼,收拾我带来的东西。

    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,叫我道:“王医生。”

    我看她。她的神色是温柔的,这一种神色,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,仿佛我是主人,我要她怎样,她就怎样。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,我是个医生,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,充满生气的活下去,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,她是充满活力的,一天比一天有劲。

    而这个女人,我有种感觉,有种花凋的感觉。

    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,然而如今,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,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。

    我过了很久才问她,“有什么事嘛?有事尽管对我说,我做得到,莫不帮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是好医生。”她说道。

    我俯下身去,“你要休息,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,你要当心,不要再跌jiāo,走路要小心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路,”她说,“难走。”

    “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路——”她摇着头,一派无助,只是抓着我手。

    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,这样一个女人,做错了什么呢?遭遇这么不好。我扶她起来,慢慢走向房间。我一手扶她,一手推开房门,只见佣人正在收拾,我拉开被褥,把她放进去,盖好被子。只见枕头角有血。地上跌着一本书:张爱玲《怨女》。

    我为她拾起书:“你看这个?”

    “唔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她很平静。她一直很平静,两手在胸前,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。

    “我有一个请求,王医生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睡一觉,你可否呆到我醒来?”君qíng说。

    我笑了,“你一觉睡到天亮,我岂非累死了?你要人陪,我明白,临时找不到人,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?”

    她说:“那么,可否等我睡着了,你才走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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