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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情_亦舒【完结】(7)



    “好,那么快快睡,不准胡思乱想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当我小的时候,很小的时候,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。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,有客厅,有睡房,朋友进来,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。在厨房,母亲挂了一个镜子,常被油腻所蒙,是一面极旧的镜子,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。一个夏天,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,穿件T恤。短裤,照镜子。人人都说:她真漂亮,皮肤太好了,一颗雀斑都没有。”她停了一停,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我在听。

    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,多么奇怪的记忆。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?

    “我只十七岁。”她微笑,“今年我二十九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很漂亮。”我说,“不用愁,快睡觉吧。”

    兰兰从来不想过去,她只有将来,而且兰兰相信将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。当时她主动约我,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,又无大学问,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,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qiáng烈争取与生存的yù望。

    我说:“想一想将来。”我说得是这么老套。

    “多谢你来,王医生。”她根本不答我。

    “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走了,医生,不好意思,làng费你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。”我说,“好好睡,再见。”

    我离开了她的房间。女佣人领我出去,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,想想也是多余的,她三日两头换佣人,谁真关心她?才没有用,反正我明日来罢了,她那些疼肿,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,那条肋骨,靠上帝。

    第二日我又去了。

    她仍然很镇静,两位中医也来了。说她没有大碍。没有大碍,大概就是不会死人,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,很是大碍。

    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阳,我坐在她旁边。

    她忽然问:“王医生,你可信上帝?”

    “自然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信,”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劲,“除了钱,我就信上帝,其余什么都不信。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。“你这人,《圣经》上写得明明白白,‘你们信了我,就不可再信马门’,马门就是钱财。”

    她也笑了。居然是真的笑,似一抹阳光。

    “我的眼睛,没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再也不能摔jiāo了,眼睛很柔嫩,血管一破,麻烦得很。还是小心点好,你又不是打勿杀李逵。开什么玩笑。”

    “王医生说话,真是一句是一句,很有力量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我什么都知道。”我说,“我明日再来。你手臂上那伤口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进屋子去休息。”我命令。

    我看她服了镇静剂,让她睡。

    回了家。我决定不让兰兰知道这件事,不是故意瞒她,而是怕她那xing子,不知人间险恶,拼命查根问底,可能会惹起麻烦。她问我哪处去了,我只说去游泳,她也不追究。反正这是我的假期。

    与这位君小姐相处久了,不难觉得她本xing很好。大概可以怪环境,怪社会,怪命运,她从来不感叹她自己,很少提到私事,绝不谈到她的秘密,故此我一点也不晓得她的来龙去脉,只知道她是外室,物质生活丰富,如此而已。若身体养息好了,毫无疑问,是个美女。

    我每日只去诊治她一两小时,余的伤都没事,就是左眼角与手臂的疤因为fèng针,长得不很好。她算是破相了。然而她并不在意,两个中医她以大笔的诊金遣走了,她没有给我钱,我倒很安慰。

    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边坐。

    我说:“阳光真好。”

    阳光真是好,她的屋子四周都有墙,静得很,只有树叶的影子she在地下。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,稚气的嬉笑声传过来,很远的样子,仿佛是在骑三轮车,有铃声,叫人叫声。

    她侧着头听,神qíng是贪婪的,然后她说:“阳光这么好,然而我的一生已经完了。”

    我正想出言反驳,仔细想了一想,何尝不是。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已经完了。我今年什么岁数了?以后还有什么作为?不过是养育子女,在这家里终老,说不定就死在这家医院里。已经活了一半有多了,只是目前的光景还很好就是了。

    她微笑,那个微笑,说不出的凉意。

    我说:“……你仍很年轻。”

    “我最好的岁月,是与一个男人共渡的,该男人对于我的存在很是厌恶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他何以与你在一起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微笑,那笑凝在脸上。

    “那么你为何还与他在一起?”我又问。

    “我爱他。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爱他。”她说,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,很稀罕一种东西,叫爱qíng。我曾经迷信过爱qíng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。现在我也想再爱,可是那种劲道没有了,我失去了爱人的力量。”

    “爱人何必要力量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呀,你是不会明白的,王医生,你是一个幸福的人。”

    我只好笑了。

    “你认为我可以走动否?”她忽然问。

    “自然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走到浅水湾去看影树,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,你走得动吗?”她恳切的问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放着三辆车子,她动了走路的念头。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,她连做大老婆也不适合,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。她有她的世界,她有她的苦处。

    她披了一件毛巾衣,与我一直走过去浅水湾那一边。她没有说实话,往浅水湾走,要半小时有余,然而我想,如果走不动,可以叫车子回来。

    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,不陪她也说不过去,她的要求,是这么低。

    我们一路走着,她低着头,不说话,戴着一顶糙帽,那顶糙帽是纯色的,什么也没有,不是兰兰戴的那种。

    我说:“人总要好好的活下去,要求不要太高。世界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世界,太苛求是不行的。”

    她停住了脚步,抬头看牢我。糙帽的影子一格格的she在她的脸上,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我掏出手帕来擦一擦汗,太阳是这么的炽热。

    在很远便看到了火红的影树上,一片红霞似的,她停住了脚步,她说:“到了。”我诧异的看看她说:“还没到呢。”她说:“到了,这样看最好。”

    我一时间才弄明白,她这人,说话是这般弯弯曲曲,要动很久的脑筋才能懂得,往往弄清楚以后,就有一种茫然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要回去了吗?”

    “回去了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走得动吗?”我又问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,还缚着纱布,要当心才好。”

    她又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不自觉的扶着她走回去。一身大汗,不过远远的看了看影树。她坐下来跟我说:“那花,不过两三天就落了,一地都是。”她又补充说:“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一直这样子说话说下去,真要发疯的,我跟她道别,她向我谢了又谢,看她的样子,仿佛极之满足,一树年年开的花——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?

    一直开车回家,我不明白。

    到了家,我洗了澡,后天就得上班去了。本来是一个假期,被她占据住了,我是医生,她是病人,可惜我只医得了她的外伤,医不了她的内伤。

    才在chuáng上看报纸,门铃就响了,我心想,这个时候,什么人来呢?

    去开了门,是兰兰气愤愤的站在门口,虎着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我问,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她怔怔的看看我,一声不响,脸上渐渐转色,呆呆的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“家里出了事?”我大吃一惊,“你有什么话说呀,别这样!快进来!站在门口gān什么?

    她还是不出声,在沙发上坐了下来,一直在流泪。

    她身上还穿着制服,我真是摸不着头脑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吗?你说呀,说呀!”我催她。

    她忽然勇敢起来,她说:“家明,我与你说了吧,凭我的姿色才貌,原是配不上你,我与你订婚前后,不知多少人嫉妒羡慕我,我也想,如此一帆风顺,真是福气。家明,你是欺我老实吧?你另外有人是不是?你知道我是要争的,你一气,乘机就解除了婚约,我若爱你,应该假装不知才是。可是如今有人亲眼见了,传得沸沸腾腾,你在家不知道,我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我听得好不胡涂,好容易才弄出一点眉目来。

    我愕愕的问:“我?另外有人?谁?”

    “事到如今,家明——”

    “事到如今,瞒也没用,是谁呀?”我光火了,“你说给我听听!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还有旁的女人,无端端来一场哭闹,弄得这么惊人,你要我怎么样,为了谣言在医院公开向你道歉?兰兰,你花样太多了,这些年来样样面子要争足,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脚下,对我大呼小喝,不知是什么意思,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?我若有别人,我不去跟那个人订婚,倒跟你订婚,我多大年纪了。还玩这种游戏?真受不了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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