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蝴蝶吻_亦舒【完结】(25)



    我看看表,还有十分钟她该来了,她是不迟到的。

    我叫一个茶。

    才抬起头她就跑过来了。天呀,宝贝!

    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,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。

    她穿著一条褪了色的、打满补钉的牛仔裤,一双凉鞋,一件极薄的奶白色衬衫。那衬衫的料子贴在她身上,像一层薄膜,胸前背后都印著汗,她胖了,也不是胖很多,可是那身裁是流动的,无处不在的,曲折离奇的,她的腰还只是一握,胖都胖在应该的地方。

    我看看她。心中有一种破碎,她是阳光空气雨水,我只是孵泠气间的一个动物,我怎么配得起她──就算是吃一顿也不配。

    她没有看到我。手臂挽著抱著无数的大纸包,纸包上是:“诗韵”。她的头发漆黑闪亮盘在头顶,小髻上cha著一枝玉簪(独一无二的宝贝)。她双颊红粉粉的,有一层汗光,终于她看到我了,一脸的笑,向我走来,雪白的牙齿,深深的酒涡。

    “家明。”她侧著头,又叫我一声。

    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。她坐下了把纸包都放在地上。

    她笑,“我都不敢试衣服,一身的臭汗,把人冢的衣服都试脏了,胡乱买一点算数。”

    她喝啤酒。

    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羡的眼光看看宝贝,她们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。

    “家明。”她笑著又叫我。

    我被她叫得心烦意乱,只好拿香烟出来抽。

    她替我点火,打火玑是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的都彭,紫红漆面,与她夹在衬衫口袋里的原子笔是一套,她还是如此考究。

    我吸了一口烟。

    她捧着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。

    “上帝!”我笑她。

    “我就成啤酒桶了。”她说:“或是已经成啤酒桶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胖了。”我说:“书读得怎样?”

    “很好。谢谢。”她抿抿嘴,“就是苦,也有开心的时候,晃眼就两年了,你看我,现在我的腿是要来跑路的,我的手是用来提包的,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。”她放肆可爱的笑着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一口广东话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嗳,这是我的好处(家明一定想,妈呀,宝贝也有好处,真受不了。)可是我一向说话不中西混杂,中文管中文,英文管英文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你。”忽然我说了句电影对白似的话。

    她看着我,笑了,那笑是温柔的,动人的,温声的,她说:“家明,我一向爱你,你是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爱我吗?”我傻气的问她,“我唯一的骄傲是你爱我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我爱你。”她把手放在我手上,“我一直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有男朋友了?”我低声问她。

    “男朋友?没有。但是我不寂寞,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,他们对我很好。我还有一年的书要读呢,毕了业再算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说你考第一,真的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考第一有什么稀奇?真正奇耻大rǔ,”她笑,“没别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,后来我就考个及格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脸色很好。”我说:“我们住香港的人都苍白。”

    “香港人懒,以前我也懒,手脚全部要退化的,走几步路都叹辛苦,太享受了,还一天到晚怨这个怨那个,样样都要最好的,如今香港的税还是全世界最便宜,可是如果我说这句话,怕就被乱琨打死。香港人又贪,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,两面光,象我被bī到外国去混了一年,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。现在香港对我来说,是天堂。”

    “英国好吗?”

    “好不好跟我没关系,我不过是读书,读饱了就走,应该很好,不然怎么住得了两年。”她笑,这么淡淡的,这么乐观,生活对她来说是挑战,她活得开心。

    “学问大进了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比以前当然是懂得多,老先生,一年两百五十镑的学费哪,想想真值得,买几件衣服也就是这个数目了。”

    我看看她。而我呢?两年来始终还是一个老样子,我有什么进步没有?她喝完了啤酒,又叫了一品脱,看见蛋糕车子,叫了两块黑森林,向我挤挤眼,面不改容的吃下去,我忍住笑忍著惊奇,我的天,她还是跟小孩儿一样,可是如此吃法,却一点也不影响她身段。

    她把支票夺子拿出来对数目,有一只帆布袋,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只小小的计算机,放在桌上按了半日,才把数目做对了,又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收好,这人姿态之多,也不用说了,一会儿吐舌头,一会儿皱眉头,一下子摆手,又笑个不停,手腕上去了几只银镯子,撞得叮叮响,整个人像一幅好看的风景。

    她在英国,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,看了有什么感觉?

    她就是聪明。聪明露在外面,是不错,可是她的聪明太多了,露了七成──看得人晕头转向,可是她心里还有三成。过了两年,她的蛮气不见了,仍然是如此动人,却多了她的温柔。

    我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。一个美丽的人怎度可以越来越美呢?而我,我是益发丑了。啊我的天。

    我的痛苦,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。

    她跟我说:“如果算错了数目,妈妈拿刀斩我。这个暑假连吃带玩又加飞机票,一万块的积蓄长翅膀就飞掉了。虽然用自己的钞票,她可紧张ròu痛,大概是怕我用光了问她借,嘿!”

    “你去了巴黎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!去了意大利,与鬼妹同学一道去的,跑得很痛快。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?这名字就好,不知谁想的,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,令人心折,我差点儿在米开笺基罗先生的大卫像前跪了下来,叫一声妈呀,我不要离开这里了。”又笑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老样子?走到那里都往博物馆里钻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可是这大卫像就是露天的搁在那里风chuī雨打,我真受不了这刺激,一气之下,回了香港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“钱都花在衣服首饰上了。”我加一句。

    “没有,”她摇头,“我逛地方从来不买衣服,我买衣服就去诗韵。我愿意给他们赚这个钱。你晓得我睥气。”

    她的脾气是太好了。

    “是呀!我在英国跟一个小男孩走了半年,一次意见也没闹过,什么都笑嘻嘻的,他倒是内疚,所以对我好得不得了,我是怎么想?如今有什么还是一辈子的事呢?一走就见不到他了,大冢开开心心,岂不是好?何苦发脾气,也没有到发脾气那jiāoqíng。”

    “你以前倒是常发火,把我弄得很尴尬。”

    她拨了拨头发,笑笑。

    我心里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她问我:“你太太好吗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孩子好吗?”

    我也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忽然又笑了,“你看,大家都很好,大家都活著,大家都得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她长大了。我握著她的手,但是却没有犯罪的感觉。她是一个好朋友,每一个男人如果运气好,都应该有她这样的一个女朋友。

    “你看上去很快乐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是很快乐。”她承训,“家明,快乐是可以控制的。我在外边两年,考了两次试,如今回来暑假休息,无忧无虑,还不快乐,等几时?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看我──”

    “你也很快乐,不是吗?家明,你也一定很快乐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她缓缓的附过身子来,在我脸上吻了一下,她的嘴唇糯糯的,我一震,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,啤酒泼在她的衬衫上,裤子上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我低声道歉,把手绢递给她。

    她摇摇头.微笑著,连连说不要紧。衬衫湿了变得透明,我可以看到她肚脐的影子。

    我的鼻子发酸,我想哭。是的,我爱她,但是我已经老了,我没有爱她的勇气,爱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,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做到的。我却是一个最最平常的人。

    “我要走了。”她看看表。

    “宝贝,”我按住她的手,“让我们一起吃晚饭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还要见几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我恳求她。

    “我是始终要走的。”她温柔的笑。

    我说:“然而我不过是一个人,只喜聚不喜散。”

    她轻轻的说:“由爱故生布,由爱故生忧,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布。”

    我烦躁的问:“谁说的?这人是混球。”

    “佛说的。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。

    我只好苦笑。

    宝贝就是这个样子,不知道哪里看了来这种东西,在恰当时候就用上了。我只好苦笑。

    “现在五点,我赶到北角去办点事,推了他们,七点见你好不好?你也准我洗个澡,换件衣服,我出了两身的汗了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我说:“七点,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我们去吃大牌档。”她笑,“好不好?你也该把你的西装脱一脱了,在码头等你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我希望她仍穿这件牛仔裤,但是我没说出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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