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蝴蝶吻_亦舒【完结】(26)



    我送她去拿车子,她把车子自停车场里开出来,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,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,她竟开著一辆“兰路弗”,这种车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,她开来海运大厦gān什么?

    她向我摆摆手,大力扭著呔盘就开走了,看上去就是说不出的美丽自由,令人侧目的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回家换衣服。

    我在路上闲逛。她明天就要走了,走了几时再回来呢?再回来也未必要见我。

    我应该买点东西给她带走。什么呢?她是什么都有的一个女孩子,现在连快乐都有了。多年之前,我曾经送给她一只史诺庇枕头她一直保留著。现在我总该送些什么给她,护她记得我。

    我一间间的店走看。钻石戒子、金笔、皮裘。我终于到了一家玩具店,隔着玻璃橱窗,我看到了女儿上星期买的洋娃娃。我侧过了头.再逛下去。下班的人快走光了,店也该打烊了。我竟什么也买不到。

    终于我走进银器店,选了一只银手镯,叫店员刻字:宝贝。家明,七五年。她有数不清的银手镯,恐怕里面都刻著字,我想。又有一只戒子,是配对的,我也买了,礼物包得很漂亮,一个大蝴蝶结。

    我在中环逛著,散步到大会堂,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,又抽姻,手中的卡蒂埃都还是她送的。然后我拨了个电话回家,简单的跟妻子说不回家吃饭。她随口应了,大概挂了电话便回到麻将桌子去。

    我七点缺一刻便到码头等宝贝。码头倒有一点凉风习习,香港的美丽也像宝贝,是不可多得的。

    我买了一份报纸,翻了翻。

    宝贝来了。

    她的长发仍然束在顶上,身上的长袖衬衫换了,依然是那种料子,下面是一条长裙子同样米色的,流动的,轻的软的。在huáng昏里她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。宝贝决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,她只是脱俗,并没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,天知道我爱她。

    我迎上去微笑问“这是什么料子?警察应该抓你,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叫芝土布。”她笑,“我赶坏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迟到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迟到的习惯,对我来说,吸鸦片比迟到还可忍受点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我们向最近的大牌档走过去,找到个位子,坐下来,她拍拍手,对我说:“你叫菜。”我随意点了几个菜,她又要喝土酒,我都听她的。她说:“我们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楼吃饭,那菜是益发挖空心思了,老板也还记得我,可惜是哥哥付的账,不然我可得个当场昏倒的机会。”我听了只是笑。她又说:“香港人一顿饭就是我在英国住青年会一个月的开销,简直奢糜。”

    她可不省,别听她说得那样,今天稍早那条牛仔裤,难保不是十镑廿镑买回来的,那补钉是故意贴的。可是宝贝的口气一向不狂就是了。

    她慢慢的吃看菜,吃一口赞一口,又喝酒,脸颊慢慢透了一种玟瑰色。

    “你冷嘛?”我脱了外套递给她。

    她摇摇头,“两个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,还怕这阵风?”

    “你是健康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她喝了酒先是沉默,这也是老脾气。

    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无线电,里面唱音广东大戏,有板有眼的,倒也动听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在那边想这里的人!在这里又想那边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“你住在哪里?”我问,“哥哥家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住在青年会。我住青年会住出瘾来了,真是说不出的轻松自由,大热天何苦挤在一个屋子里,对眼睛对鼻子的,才两个晚上就走了,烦得他们搬东西整箱子的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这是她的体贴。

    “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?”

    “不,从伦敦去意大利,跑了整个半岛,再回伦敦,搬了东西到香港,明天去台北,再从台北回香港,再回伦敦读书。”

    “这一下子可真是行万里路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”她眼睛红红的,“有时候看地图真是心惊ròu跳,离家那么远,加此独立,什么都靠自己,平常忙不觉得,静了细想,真是害怕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快乐的。”我温和的说:“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像你这样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。忽然想起什么,自手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,“从罗马带回来的,给你。”

    我拆了开来,一条九K金的锁匙练子,花纹别致,上面刻著“张”。由此可知她真是记得我,特别为我买的。

    “何必花这许多钱?”我说:“常买贵重东西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先别乐,”她笑盈盈的:“我最近很赚了一点钱,到了罗马一间金铺,去订了几十条,照百家姓上面刻字,赵钱孙李什么都有,应用就送一条。”

    “我才不信。”我说.“我也有东西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来了,婆婆妈妈的。”她不悦。

    “总不能单让你威风呀!”我把盒子递上去。

    “我回去才看。”她收起了盒子。

    “明天几时走?”

    “早上六点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时间真是宝贵,挤得这么紧!谁又救火似的等著见你?”

    她只是笑。

    “几时再回来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九月半以前要赶回去开学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两个半月。”

    “想去日本,想跟妈妈一块儿去,她没去过日本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憩一憩吧,小姐,别太奔波了。”我劝她。

    她喝她的酒。

    我看著她。

    她说,“家明,实在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,现在想来,不如不说,你是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我也点点头。

    有什么好说的呢。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。我不能为她离婚,她也没有叫我为她离婚,然后她到英国去了。两年后她回来成熟了,她说她仍然爱我,然而这爱是模糊了,镇静了,面对著面,我们说话吃饭,好像老朋友一样。我心酸的想:真的,我唯一的骄傲,是她爱我。她毕竟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。两年前的挣扎、吵闹、眼泪、纠纷,如今都一笔勾销了,她只在我心里。在面子上我们都装得很好。她是有了男朋友了,只是她不说,我也无权过问。今日我见了她,我很满足快乐。

    我掏出旧锁匙圈,把锁匙一只一只往她送的锁匙圈上套,我没说话,她也没说话。忽然之间她哭了,默默的,没有声音的,眼泪流下她的脸。

    我掏出手帕递过去,她接过了擦gān。她微笑说:“离家太久了,一旦回来,反而感触。”

    我结了账,她道谢,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很多。然后我与她缓缓的走到弥敦道。

    她耸耸肩,“这些酒店铺子,我全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仿佛刚才没哭过,她已经忘了。

    她是长大了。

    我与她一直走到码头,才十五分钟。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,我们走得也就像老朋友。我在码头停车场取了车子,她一看就赞:“爱快贝他,好车子。”也只有她欣赏,妻子为了这部车子不知烦了我多少次。

    我开车向窝打老道山青年会驶过去。一下子就到了,香港真是小得可爱。宝贝很聚jīng会神地看著街上的灯色。我们停车买了一个大西瓜。然后我帮她抬上房间。她用锁匙开了门,来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。

    她嘲弄的说:“我现在就是吃,什么天大的事,都可以用食物解决。不会做功课了,先吃了再说。以前住台北,妈妈求我吃香蕉,看都不看,到了外边,十便士一只都买来吃,真犯贱。”

    我吻她的脸。她抬起头来,一脸的笑。我把她抱在庆里,很久很久,她把睑埋在我胸前她说:“家明,我听见你的心跳,我在你心里,我在你心里。”她略具一点醉意了。

    “宝贝,你早点睡吧。”我轻轻的说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明天我不送你了,你不爱一大堆人送飞机。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我们再见。”我轻轻的说。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们站起来,她替我开门,靠在门边,她说“家明,你真是一个好人。”声音又清脆又甜蜜,一点埋怨都没有,一点恼恨都没有,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我低声说,“将来谁跟你在一起,真是幸福。”

    她笑,“可惜你们都这么说,可是谁也不愿看跟我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“今天很高兴,谢谢你,家明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,宝贝。再见宝贝。”

    我走了。

    才到街上,我就哭了。我虽然没有爱她的勇气,到底哭的胆子还是有的,到了家,我就泄了氧,挽著外套走进屋子。

    妻子坐在沙发上喝茶,麻将刚散,牌都摊在桌子上,佣人正收拾残局。我坐下来。

    她看了我一眼。我不出声,看著尚未收场的电视。

    她忽然说,“听说宝贝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眼睛没看她,走过去扭响了电视节目。

    “宝贝回来了。”她提高声音.又说了一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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