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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遇_亦舒【完结】(13)


    约瑟顾左右而言他,“这是你们鼻烟壶的资料吗?嗯。jī血冻石、雕马石英、雕莲珊瑚、珐琅彩绘外国仕女图、白玻璃五彩花鸟、浮雕云龙紫晶、方解石含化石条纹玛瑙、雕鹤松石白玉……哗,听了都垂涎若滴,可否取出一观?”

    我叹口气,“你坐在这里我怎么工作?”

    “今晚上来吃饭吧。”约瑟说。

    “好,好,怕了你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的会。

    那夜我与廖太太谈到瓷器的釉彩。

    “石榴红、无锡、三念花、翠毛,甜酱,葱白、仿龙泉、仿哥、仿唐三彩,大火篮……每只颜色都有独特之处,令人爱不释手。”

    廖太大不以为然,“我知道一定是有乐趣的,但是你也应该结婚了,那么多男同事难道一个也看不中?”

    “不说这些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逃避现实。”廖太太说。

    “我给你们两夫妻批判下来,一文不值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那夜我还记得把尚送回酒店。

    尚问:“你不是讨厌我吧?”

    “并不,”我说:“我一向不喜与陌生人搭讪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是陌生人?唏!我们都见过好多次了。”他说:“你这个人,真是怪!”

    “你的酒店到了,下车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下车来喝杯东西,来!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已经是位老太太了,你请老太太喝东西gān什么?有什么前途?”我摊开手。

    “我们做事,不一定要讲前途的。”他眨眨眼,“下车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,没什么好谈的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已经一手把我拉下车来。

    他按我坐在咖啡店里,替我叫一杯茶,他自己喝啤酒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为何把胡髭剃掉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。”

    “你?在香港?”

    “别说得这么鄙视,我在香港也念过书。”他说:“约瑟打算请我做助手。只待有关方面批准。”

    “你能够安定下来?”我问:“我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能够?我们美术学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不堪,我们也很有纪律,很有工作能力。”

    尚打量我,眨着眼问:“你呢?你念什么?”

    “考古学与纯美术。”我答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叫自己老姑婆?”

    我看看腕表,“我的时间到了,要回家,下次再解答你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你做人象副机器。”他指出。

    “我早就知道——这种生活方式给我一种安全感,我喜欢这样,与别人无关。”

    “固执。”

    我笑笑,“这我也知道,再见。”我抓起手袋离开咖啡店。

    我做人像一部机器?谁不是呢?谁都得在固定的时间起chuáng上班吃午饭,在固定的时间下班,回家吃晚饭上chuáng。

    在固定的年龄谈恋爱结婚生于。连孩子的数目都得计算好,不可超出预算。谁不像机器?

    单我一人像吗?我不认为。

    我不认为我像机器——有什么机器可接触到这么多的美术品?

    我有点愤怒。

    约瑟来问:“怎么,你对他没好感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没有?你基本上抗拒男人。”约瑟说。

    “是!是!”我嚷:“我反对男人,因为男人只懂得làng费女人的时间,叫她们管家生孩子,变得与他们的母亲一般庸俗,我qíng愿对牢一大堆古董终老,我为什么要蹈覆辙?为什么到了时间便去嫁一个无聊的男人?”

    约瑟静默一会儿。

    后来他说:“我相信并且全力保证尚嘉宾不是一个无聊的男人。”

    我正在沉吟,尚推开门说:“一起去吃午饭吧,别把自己困在茧中。”

    我跳起来,“你是老几?你理我茧不茧的?你再这么冲进我房来大呼小叫的,当心我剥你皮!”

    约瑟哈哈大笑,“只有尚能把庄气得咬牙切齿。”

    我拍桌子道:“你们再在我这里吵,我去报告馆长。”

    约瑟嬉皮笑脸的答:“我就是馆长。”

    尚说:“看来你只好去报告港督了。”

    我坐下来,“你们迟早会得到报应的。”

    约瑟笑,“报应之说,终属渺茫,不如去大嚼一顿,以泄心头之愤。”

    我用手撑着头,“不,约瑟,你们去吧,我也累了,不陪你们。”

    约瑟还想说话,倒是尚,一把将他抓了出去。

    我受不住他们这样吵闹,头痛起来,喝一杯热茶,吞一颗药九,才觉得好过。

    过了大半小时入有人轻轻敲门,我说:“请进来。”

    又是尚。

    我如见鬼一般:“又是你!”

    “我来道歉。”他低声说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我买了东西给你吃。”他说:“你也该饿了。”

    他把一只饭盒子放在我面前,我闻到一股香气。

    “滑蛋牛ròu饭,新鲜滚熨的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说:“快吃吧,我替你去冲茶。”

    他取起我桌上的杯子便走出去。

    我有点不好意思,打开饭盒子,尚并没有走进来看着我吃,待我吃完了他才敲门进来,递上杯茶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我有点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“不要客气。”

    我喝一口茶,头痛完全消失了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们老拿你开玩笑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瞪他一眼。“同事,算了吧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们做不成同事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有关方面没录取我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啊。”不知为什么,我居然有点失望。

    他有点沮丧,“因此下个月我得回苏邦。”

    “呵。”我更失望。

    “不过很高兴认识你,你对我很好。”他说:“我与约瑟胡调惯了,有很多时候不知收敛,你别见怪。”

    这种敬鬼神而远之的语气真是熟悉,我苦笑,一般人对老姑婆说话的口气就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“不客气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,很礼貌的退出去。

    我恍然若失。

    他为什么不再约我吃饭?

    我随即笑出来,恐怕是碰得钉子多,不好意思,我怎么能怪他不开口?是我拒绝他的次数太多了。

    我接著有好几天没看到他,嘴里不说什么,心中却很想念他。

    他是一个可爱大方的人物,为我生活添增不少颜色。

    我终于问起约瑟:“尚回去了没有?”

    “没有,这几天他在集古斋泡,看中一些字画;却又买不起,正在烦恼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他有什么年纪了?”

    “不会比你小。”约瑟言中有物。

    我笑笑。

    我的生活仿佛又恢复平静。

    一个周末,我留在办公室里不走,老馆长进来坐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明年就退休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知道我不爱听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你许有希望升馆长,我向上头推荐,说这个职位,你胜任有余。可惜你事业有成,却是空守闺房,我总觉得是làng费。”老馆长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我微笑不语。

    “你等着来敲门的人,门终于敲响了,你又不理人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“你的事,我多少知道一点,庄,你不要见怪。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与你兴趣不合的人,你根本不加以理睬,现在总算有个艺术家出现,你又没勇气,因为你的生活安定惯了,害怕任何变化。是不是?”他问我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有多少天假期?你也不算算,起码有三个月假,为什么不加以利用,到巴黎去一趟?为公为私都有益身心。这间美术馆少了你未必会关门,可是你损失这个傻小子,未必找得到第二个。”

    我非常的犹疑。

    “庄,你想得太多,顾虑过度,做人不可以这样,你不是一部机器。”他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喃喃的道……机器,馆长是第二个说我像机器的人。

    “自明天起,你一连放三个月假,我不要在办公室再看到你,至于你如何利用这个宝贵的假期,那是你的事,我再也不gān涉的。你是聪明人,聪明人的特征是怕吃亏,我明白你的心意。”

    我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
    老馆长说:“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,我不多说了。”

    我被勒令放假,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。

    在家闷了三日,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约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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