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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环蚀_亦舒【完结】(21)


    我瞪着他。

    “你那份工作,我看也不用保留了。”他笑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?你开除我?你敢?”我瞪起眼。

    “你真凶,你哥哥一点也没有说错,老天,叫人怎么吃得消,你还是做家庭主妇算了,也是一份工作,颇理想的终身职业,不是吗?”

    我怔了一怔,他是什么意思:他是向我——?

    我看着他笑了起来,我……

怀念

——    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《金环蚀》

    两年前今日,她离开我。

    一定要走吗,我问。

    一定。她说。

    那日秋阳高慡,投下温暖淡淡的影子,实在不似一个离别的日子。

    于是她与父母移民到温哥华。

    我跟著她的飞机去,请了假,陪足她一个月。

    初到贵境,qíng况十分乱,他们一家开头住亲戚处,不到三日,两家起争执,来不及忙不迭找房子,说来也好笑,我帮了不大不上的忙,因有老同学在彼邦做地产,很快找。─搬家最费神,何况是由一个城市搬到一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。

    同别家吵完,自家又分开两帮人,吵起来,这次是她母亲同她嫂子有意见。

    她很是烦恼。她本来对移民后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憧憬,现在观点有些改变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乘人之危,反而安慰她说,安顿下来就会好的。

    我没有看到她安顿下来就走了。

    在飞机场话别,变成她送我,真是高招。

    我有点迷茫,一时间分不清谁离开了谁。

    温哥华气温不算低,但也满园huáng金色枫叶,人们已披上大衣,特别有离别qíng绪。

    在这种地方谈恋爱真是无瑕可击,带两罐啤酒,到公园的图腾柱坐下,便可享受一个下午。

    可惜她没有留住我!当然,我也没有留住她。

    这其实是爱得不够,但当其时,双方都没有承认。

    蔡澜说的,恋人倘若不能在一起,一切都是爱得不够,不必找别的籍口。

    但我仍然爱上温哥华,认为那是最美丽的城市。不是因为曾在彼处逗留过一个月,而是因为某一个人。

    我回来,她留下。

    匆匆两年。

    升了级,加了薪水,在无数单身酒吧留恋过,才后悔与她惜别。

    许多人说衣不如新,人不如旧,现在才晓得是真的。

    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,但是建立一个关系却不容易,月色下音乐中,找美丽的异xing共舞不算难事,不过生病时午夜梦回哪里去找嘘寒问暖的人。

    这两年中,病过一次,喝醉了淋雨,没脱衣服倒在地板上死睡,染上气管炎,发高烧,那种滋味真不要去说它了。

    没病死,但差些饿死。

    外头买回来的东西,通通不想吃,自己又不会弄。

    不禁苦苦想起那时她在身边,常在星期日下午为我弄吃的,日间是水饺之类,晚上往往做海鲜,好手势,害得我不想出去同猪朋狗友夥。

    她是手段高明的女孩。

    不然为什么,至今尚把她之小照以银相架装起,放在案头。

    久而久之,它成为摆设,永远不想拿走。

    从前,我是不喝酒的。

    连抽一枝香烟都引得她大发娇嗔,有人管到底是幸福的,现在太自由了,自由得寂寞,寂寞得伤心。

    我们开头还通信,是我先停止覆信,觉得没意思,十张纸也比不上颊上一个轻吻,白làng费时间。

    但照片仍在案头,银架子变了色,有空抹亮,不知为了什么,为了谁。

    几百个日子,她应当早已渡过难关,建立新的社jiāo关系。以她的魅力,不是难事。

    她并不是绝色女,皮肤是好的,白皙,稍微难为qíng,便会泛起血色,粉红粉红,可爱得很。身裁倒是一流,高挑纤细,穿什么都好看。

    平常不大化妆,略为妆扮,分外明艳。

    出色的唐人女即使在温哥华也还不是太多,她愁什么出路呢,那边生活又比较悠闲,大把时间培养感qíng。

    我们这一头qíng况差得远,每一刻空闲都用来赚钱,最近我连周末都利用上,接了图则做,早七点半起chuáng,做到晚上七点,热水洗把睑,吃简单的晚餐,看完新闻,已经瞌睡。

    也不光为钱,时间总要过去,与其漫无目的满城游dàng,不如用来赚钱。

    不过真是疲倦,月大做三十一日,月小做三十日,完全没有休息。

    这时连吸烟也上了瘾。

    像我这样的怪人,还挑剔别人呢。

    每当谁要介绍女孩给我,并无兴奋之色。

    彷佛次货对次货似的,他们总要把失意人同失意人拉在一起,像“安琪最近也丢了伴,不如介绍给他”或是“玛丽人很好,不过是寡妇”等等。

    非要咱们泪眼对泪眼不可。

    心领了。

    两年后,同样的秋日早晨,亚热带的城市也沾了凉意,起chuáng后做了浓茶,扭开无线电,坐在露台上抽烟,预备稍后开始工作。

    电话铃响了。

    周末习惯不接听任何电话,这是私人时间,不容骚扰,要约会的话,下周请早。

    不知恁地,今次居然去取过话筒。

    有位小姐叫我说话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就是。”

    那边笑,报上名字。

    我呆住了,她!但到底行走江湖日子已久,功夫颇为老到,略为一怔,立刻恢复原状。

    “你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酒店。”

    “回来渡假?”

    “找房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走了?”大吃一惊。

    “看看qíng形如何。”

    “不怎么好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说已克服经济衰退?”

    我但笑不语。

    “出来吃杯茶如何?”她问。

    我看著案头的一大堆功夫,一出去就jiāo不了货,非得熬夜赶上不可,我最不能熬夜,人像僵尸,不能做事。

    于是说:“我这边有亲友在,一时走不开,”又觉太冷淡,“你把号码留给我如何?”

    她也没分辩,说了号码,挂电话。

    我把熄掉的烟再燃起。不必害怕,仍是老朋友嘛,回来通个消息也是对的,不必怕她以为余qíng未了。

    说罢又纳罕起来,才两年,怎么匆匆忙忙竟回来了?

    生活不愉快?说明是回来定居,不是旅游购物。

   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又巴不得叫她出来,问个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这时思cháo起伏,说怎么都无法专心工作。

    是不该在周末听电话,不应破例,一听听出事来。

    索xing放下一切,推开图则,换上衣服,拨电话到她酒店去。

    电话不住的响,她出去了。

    又轮到我留下字。

    躺在沙发上假寐,一边考虑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。

    先把银相架收起来,免她误会。

    小心的把照片自架子抽出,夹入一般照片簿。

    相架空了,顺手收入抽屉。

    为什么独怕她看到?有不少女客来过这里,都见过这帧照片,但给事主看到,又是另外一件事,他人会认为我长qínglàng漫,但她会气焰顿生,认为我失去她会一生怀念。

    何必呢,我过得很好。

    一直等到傍晚,电话才再度响起来。

    我抢过去听。

    “亲友都走了?”她笑。

    “是,”我说:“你可有空?”

    “约了人晚上八点晚饭。”

    “刚够时间同我吃杯茶。”

    “在大堂的咖啡室等,”她补一句,“对,提醒你,我胖多了。”

    我温和的说:“再胖也能把你认出来。”

    挂线后把面孔埋在手中,这一切一切还不是流露了真清,诸多掩饰有什么用。

    驾车到达约好的地方,一眼就看见她。

    并没有变样子!仍然非常娇俏,一直吸引我的,不是她的外型,而是内涵。无论在多沮丧的时候,她都能引我发笑。

    除了一次,两年前那次,当她说要离开我。

    我与她紧紧握手。

    她说:“今夜约好小张阿玉以及老蒋他们。都带太太来呢。”

    没有叫我,可见都明白我的事,知道我尚未忘qíng。

    不过今夜她见到我这班损友,他们一定来不及七嘴八舌诉别后之事,尴尬极了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回来?”我立刻间。

    “闷死了。”极乾脆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读书。”

    “读书比什么都闷,唏,别提了。”

    她居然也点著一枝烟,我瞪大眼。

    “我还喝酒呢,闷极时间无法排解只得喝将起来,难怪那边有那么多酗酒主妇。”她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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