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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环蚀_亦舒【完结】(22)



    jīng神倒不坏,人是成熟多了,表qíng经过过滤,并没有放尽。

    开头是这样的,以后熟了,就会有剧本以外的对白。

    “你好吗?”她问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把握机会发点财?”

    “没有才gān,有机会也是枉然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客气起来?”

    我陪笑,不知恁地,太久没有同知心人说话,忘记坦诚的艺术,尽说些陈腔滥调,留太多的余地。

    刹时间重逢,毫无准备,不知如何推心置腹。

    我呆呆的看著她,她只是笑,倒不像失意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他们说你不大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是,工作比较忙,好久没在一起chuī牛喝酒。”

    这时有个女慵模样的人打横抱著一个包里过来。

    她站起来接过那个包里。

    包里忽然蠕动起来,我吓一跳,才发觉那是个婴儿。

    婴儿!

    我从没与一个小人儿那么接近过,俯视他,他刚好睁大眼睛,打个呵欠。在这之前,我也未曾想过婴儿得打呵欠,视作奇观。

    “我的孩子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震惊。

    孩子,她的孩子,孩子都生下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,可爱吧?”

    我看著那小小的人儿,一头丝般侬发.红红的面孔,才一个西柚那么大,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你给了婚?”傻里傻气的问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张扬。”

    结了婚怎么又回来,感qíng不佳?我思路已乱。

    “你说多麻烦,抱著婴儿找房子,苦煞。”

    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那位先生,是分开了,还是不愿提?我定下神来,不必追究,总而言之,朋友能做什么,就为她做什么。

    那女佣一直站旁边,什么体已话都没机会说。

    “后天我请你吃饭如何?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定了地方再通知你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麻烦你付账。”

    她仍然笑,真是个坚qiáng的女子。

    视创伤为无物。

    归去途中我脚步有点踉跄,实在受了点刺激。

    回来是回来了,带著婴儿,不再是自由身。

    难为我还一心一意打算再续两年前搁下的故事。

    总还是觉得她好!我挥挥头皮,怎么会这样。几乎识尽了这个环头的标致女,还是觉得她最值得留恋。

    那孩子……

    以前同她分手是因为爱得不够,今次呢?

    看来桌子上这堆工作肯定不能如期jiāo出,要脱期了。

    吸足一夜的烟,喉咙焦燥,嘴巴一阵味,自己都讨厌,老清早胃口不开,光喝一杯茶,怕长脂肪,连糖都不敢放,婆妈。

    这个老毛病害死我。

    记得她会笑我不够潇酒,事事要想好几日,待我思想搅通之后,人家早已捷足先登,什么都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我称这为老实。

    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。

    在学校里她多人追求,与我走,是机缘巧合,那年我二十岁,走运。

    八点这图书馆开门,天全黑了才离开,是苦学生的习惯。

    在小巷尽头,惨绿的路灯下,chūn到她被两个阿飞调笑。

    他们骑在电脚车上,她步行,书包已初在地,但仍忍住哭,维持镇静。

    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我大声叫嚷,冲过去,挥舞著手中的球拍,喝止他们。

    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,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,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、讲师,以及警察。

    我极之愤怒,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。

    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,脸都青了,甩不了身,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。

    到那个时候,是人都知道我爱她,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。

    我连她也狠狠责备,问她何故穿bào露短裙。

    那日她打完球,没来得及换衣服。

    自那天开始,她开始约会我,有意无意,gān什么都拉我一份。

    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,爱屋及乌,故此大学最后一年,过得很热闹丰盛。

    我们家住老房子里,幽暗的木楼梯,乌黑的天井,都被她视为làng漫的美丽的,在千金小姐眼中,穷些好玩,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。

    她家里很反对。

    反对得很含蓄。

    嘴里并无说出来,态度也还客气,但总不接受我。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,不合我们家要求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,我没来得及告诉她,现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,她已经罹病。

    就是那一阵子,急痛攻心,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,使她灰心。

    我如一只受伤的野shòu,守住母亲,不肯离开,她病了三个月,用尽我们的节蓄,终于逝世。

    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,措乾眼泪,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,她已与我疏远。

    她们家决定移民。

    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,其实是不必要的!她已发觉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,不能长期jiāo往。

    在学校是不一样的,课本使人人平等,出来社会,略有差距,便如鸿沟。

    她决定离开我,结束这一段初恋。

    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:母亲去世及她离开,我悲苦得麻木,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静倔qiáng。

    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,老人总要撒手离去,女友总会变心,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若gān宗,但当事人身受,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,生命不再有意义。

    不过,还是送她到温哥华。

    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,我都忍耐下来。

    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:“你的涵养功夫一流。”

    人看我不起,有什么关系,至要紧是我chūn得起自己。

    自问没有非份之想,行规步矩,待告别时,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,待我友善得多。

    回程中,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,要了威士忌加冰。

    喝得酩酊大醉,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,醒时飘飘然,大事化小,乐陶陶,自此染上酒癖。

    什么都放在心底,这是出身问题,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xing格。

    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,半年后,不高兴再写下去,决定忠于自己,同她说工作太忙,没空写信。

    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。

    很明显,不久她就结了婚。

    真快,孩子都生下了。

    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?

    餐馆主人、学生、亲戚?

    匆匆几个月,就决定嫁过去,并得到家人允许,是什么缘故?

    这使我失眠。

    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,大家都长大了,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,都背著污点的包袱,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。

    只是她仍是她,只要我仍重视她,一切都没有关系。

    只要做得到,我都肯为她做。

    母亲已经不在,同谁在一起,都不必过她这关,这是一个大安慰。

    主要是我自己。

    我等她来约我晚饭。

    电话终于来了。

    约在一家著名的法国菜馆,十分昂贵的消费场所,但听说气氛上佳。

    那夜我穿戴整齐,预备与她好好谈一个晚上,她有什么委屈,尽管对我说。

    到了那里,我呆住。

    我比任何人都早到,但领班把我领到一张大长桌前,起码可以坐十二个人。

    我以为他弄错了,把订位姓名重申,领班微笑,没有错,他说,就是这一张台子。

    我如丈八金刚,摸不看头脑,怎么搅的,明明应该是两个人,gān么请那么多陪客?

    接著客人陆续到来,都是一班老同学,我暗叹不妙,事qíng与我想像中有些出入。

    小王坐在我身边.“我早晓得你会来的,到底是老朋友嘛,小蒋他们说你不会出现,我同他打赌,赢了一百。”

    小蒋说对了,早知有这么多人,我不会来。

    近年来非常怕热闹,应酬可免则免,今日如堕下陷阱,我发呆。

    “她qíng况不错,”小王边喝苦艾酒边说:“如今回来发展,更可大展鸿图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,”我忍不住,“qíng况不错,一个女人拖看孩子回来,还说不错?”

    小王瞪大双眼,“你多久没出来了?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,你搅什么?”

    一家三口,我耳边嗡一声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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