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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我们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妈妈瞪着她。

    「为了丹薇,我决定离开他。」她长长的喷出一口烟。

    母亲大喜过望,马上向我使一个眼色。

    她问:「你有什个保证?」

    周萍姬冷笑一声:「我还没有向你拿保证呢,你倒问我?你们如果待丹薇有什么不对劲,我给你们闹个天翻地覆。」

    我按捺不住:「周小姐,我们家祖宗三代,不见得上辈子欠了你们什么,说话公平点,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恋爱,将来白头偕老,与咱们无关,无疾而终,亦与咱们无关,你闹什么屁?」

    周萍姬给我抢白得脸色大变。

    妈妈却急急与她开条件,「你保证离我丈夫?」

    我说:「妈,她离开你丈夫有什么用?天下还有一百万个周萍姬,你明白吗?问题出在你丈夫身上——」

    妈说:「你懂什么?快走开让我跟周小姐好好说话。」

    我赌气走到街上去。

    我并不怀疑周萍姬的诺言,她说得出做得到,但是我知道母亲打算采取个别击破的方式,把周萍姬打败了,再设法应付周丹薇。

    污烟瘴气。

    我不要跟他们再闹下去。

    哥哥为什么不带着丹薇走得远远的?爸爸并不敢亏待这唯一的儿子。

    我跟哥哥通电话。

    哥哥说:「我决定先完成课程,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从前,我很清醒。如果没有这张文凭,我与丹薇哪儿都不必去,最起码先做好学士。」

    「你还要两年才毕业呢,你们等得了两年?」

    「两qíng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」

    「说得好。」我说:「你们已得到我的支持。」

    「谢谢你,妹妹。」

    「要不要搬到纽约来?」

    「我们在加州很妥当,不用搬,现在丹薇正跟她姊姊开谈判。」

    「有结果吗?」

    「丹薇不肯退缩。」

    「她姊姊基于什么原因要丹薇与你脱离关系?」

    「我不知道,欢场女子的自卑感,她认为丹薇与我没有幸福。」

    「丹薇离开你会有幸福吗?」我问。

    「正是,但没有人把这点告诉周萍姬。」

    周萍姬到我公寓来。

    她说:「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。」

    我说:「我不是她的朋友,我们两人的兴趣并不相投。」

    「我决定牺牲到底,退出你们家庭。」她说。

    「你已经说过了,」我说:「显得你很有诚意。」

    「我决定嫁人,」她说:「你母亲会信任我。」

    「我母亲不是好人,」我提醒她,「与她做买卖很冒险。」

    周萍姬笑起来,端详我良久,「你真是个奇怪有趣的女孩子,你做人很公道。」

    我笑了。

    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结婚了。

    母亲松下一口气,闹了近年的家庭纠纷,总算完美解决。

    父亲回到她身边,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

    不过父亲颇有牢骚。

    他说:「我是上了当的老瘟生,萍姬外头根本有人,不然怎么能够说嫁就嫁?她在我这里赚够了,乘机脱身。」

    我觉得周萍姬非常聪明,太懂得利用机会,更难得的是她年纪还非常的轻。

    妈妈说:「我们家中不能有这样的媳妇!」

    她一生伟大的事业,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设法排斥掉,jīng力无穷的样子——不然她的日子怎么过呢?

    我这一年的功课险不及格,而哥哥却以优异胜出,我佩服他,也佩服丹薇。

    再见丹薇,她比以前坦诚得多了,话很多。

    她说:「你是第一个警告我不得与你哥哥在一起的人,现在却是唯一同qíng我俩的人。」

    我不表示什么。

    她说:「你看我这一生,自小没有父母,跟着姊姊过活,姊姊是个舞女……这是我唯一过正常生活的机会,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,但是我不会令他失望,我一定会好好的做。」

    我很替他们高兴。

    在这两年当中,母亲想尽法子游说哥哥离开丹薇,哥哥根本不理睬她,仿佛已与她脱离了母子关系似的。

    而父亲呢,照样在外头鬼鬼祟祟,花样很多。

    我回家渡假时听母亲发牢骚已成习惯。我只给她二十分钟,时间一到我便开始打呵欠,翻杂志。

    母亲叹气说:「这世界上,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真正的感qíng呢?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,丈夫对妻子不忠,子女敷衍父母,父母对子女的事袖手旁观。」

    我歉意的笑。

    忽然想起女同学曾经对我说起的故事:

    她哥哥与她吵架,末了失败,很气的对她说:「你别以为没有人收拾你,哼,我不动你,迟早会有人动你的!」

    女同学忽然泄气,不再与她哥哥吵下去——有这种事,他自己不但没有保护妹子,老想欺压她,斗不过妹妹,反而希望外人来替他出这口气。

    有这样的男人!

    人与人的关系,不外如此、谁是正派,谁是反派。

    我茫然想。

    对别人有指望,就难免要失望,母亲这一生人没有自我,永远活在人群之中,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把她捧得高高在上,弄得不好她就同样会被人踩在脚底。

    我与她不同,我是这一代的人,我不受任何人影响。

    我温言跟母亲说:「别担心,我不会离开你,毕业之后,我一定回来同你住。」

    母亲软弱下来,握住我的手。

    人们养儿育女,不外为了这个。

    我忽然想起哥哥与丹薇,至少他们是相爱的,两个人都很现实,因此更显得难得,他们确排除了患难才能够在一起。

    哥哥毕业后正式在美国结婚,并没有通知父母亲。

    妈妈大哭一场。

    我一个人赶到美国去参加婚礼。

    我问哥哥,「幸福吗?」

    他答:「自然。」

    「你们以后会很快乐的生活下去?」我问。

    「自然。」

    「祝福。」我说。

    我亲吻丹薇。

    而我,我依照诺言,回家陪母亲生活。

    我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,找到一个脾气很好的男朋友,带着母亲到处走。

    她仍然爱吐苦水,没完没了,我视若无睹,听若不闻。

    千疮百孔的世界,至少还有哥哥与丹薇是幸福的。

婚事

    我与上志qiáng「走」了年半,还没有结婚的意思。

    我并不急于要嫁他,两人各赚数千月薪,结了婚生活是不愁的,但是那条路最明显不过,从此富裕的物质是与我无缘了,顶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宾去——想想都怕,我的目标是欧洲以及更远的地方:像摩洛司、卡曼都、苔里。

    父母去世后剩给我一幢数百尺的公寓房子,现在也值四十五万港币,如果与志qiáng结婚,他名正言顺的搬进来住,照例付一点房租,我就得一辈子住这种中下住宅楼宇,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车去上班……

    香港很多夫妻都过这种生活,过数年,养了孩子,jiāo给老人家饲养。

    我们公司有位太太,三十岁,人长得非常明媚活泼,可是做了半生的书记员,千多元入息,天天中午乘公路车与丈夫去吃午餐,大清早送女儿读书,下了班买菜回家,不但与公婆同住,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婆。

    德丽莎跟我说:「过那样的生活,qíng愿生癌死了。」

    我觉得很残酷,但是想想未尝不是事实,才三十岁……现在三十岁的女人还正美着呢,几时捱到五十岁,人只能活一次,就这么过了,太可惜。

    因此我总不肯与志qiáng结婚。

    但是志qiáng有他的用处。像德丽莎,她算是半个千金小姐,父亲是位名医,有两个兄弟,因此很骄傲,老怕同事捡她的便宜,轻易不肯与人打jiāo道,但她对我放心,不过是因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。

    志qiáng不满德丽莎,他说:「眼睛长额角上,其实是个最平凡的女孩子,又说家中有钱,同事之间吃茶看戏,却永不付账。」

    志qiáng本身何尝没有缺点,三十多岁的人,还住家中,父母兄弟一大堆,并不想自己租个公寓,拿了月薪只想吃顿丰富的午餐,到冬天连大衣都没一件,瑟缩的过了一年又一年,一点长远的计划都没有。

    跟这种男人注定要吃苦的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女人,若靠不到父亲,就得靠丈夫,牡丹再好,总得有绿叶扶持。否则乐得一个人清清慡慡地过活。

    志qiáng的家人对我不错,但是渐渐我很明白我不会成为他们的亲戚,做他们的麻将搭子,跟他们在星期日坐广东茶楼,过年时派压岁钱给他们家的孩子。

    志qiáng也表示不满,他不只一次表示过要与我停止来往,去追求别的女孩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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