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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_亦舒【完结】(17)



    信华呢?我心不在焉的用眼光搜索他。

    他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
    信华永远是这个样子,隔了多年的貌合神离,我更加对他失去控制,要钱没钱,要人没人。

    咱们的婚姻支离破碎,因为双方都不多话,外人看着我们,也还就是十全十美的一对夫妻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我的脚实在吃不消了。

    我想早些走,信华在这里有朋友,我没有,他手持一杯威士忌加冰可以站到早上七点半,我可不行。

    我刚要撒下这外国老头子,有人叫我:“徐太太。”

    我转头,是一个年纪非常轻的男人,高大英俊,穿着时髦。

    我朝他点点头,暗示他有话请讲,有屁请放。

    “徐太太,你不记得我?”

    “不记得。”原来是吊膀子的。

    我转身走。走了长廊走到电梯口,才发觉他追了上来。

    “徐太太,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。”他稚气而伤感的说。

    是他的模样感动了我,我笑出来。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一定要记得你?”

    “来,我们喝一杯东西,”他恳求说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的脚被鞋子夹得痛得慌,我想早早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我送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家有司机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的忘了我?”他的失望百分百是真的。

    “你给我一点提示好不好?”我仍然好脾气,因为他那么年轻,那么漂亮。

    谁说只有女人要重视青chūn?换了是个老头子,才没有那么好心思对他。

    他嚅嚅说:“天鹅酒吧?”

    我一怔,连脚尖上的痛都不觉得了。

    我停停神,“我不知道你说什么,”我进电梯,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
    我在停车场找到司机,便嘱他开车回家。

    到家立刻除下鞋子医脚。

    电话铃晌,是信华。

    “你自己先回来了?”他一贯很客气,咱们相敬如冰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早点休息。我与老陈他们有公事要谈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挂上电话。

    公事?老陈?全世界都找不到老陈的户籍,恐怕是到陈小姐的香闺去了。我悲哀而荒唐的想:这种生活还要捱到什么时候?

    算了。我正要沐浴,电话又晌。

    我接听:“徐信华太太?”

    “是。哪一位?”

    “我们刚才见过面,我叫蒋光明。”

    呀,是刚才那个男孩子。

    “小朋友,我不认识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,你一定记得我,你怎么可能忘记跟你同过chuáng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小朋友,到我这种年纪,什么人都忘得了,况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照你刚才谈话的内容,我可以报警有余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一会儿。

    不知恁地,我竟没有放下话筒。

    “原来你是一个淑女,是徐信华的妻子,”他很激动,“我真没想到。”

    我很温和的说: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是谁!你一定知道!在天鹅酒吧──”他固执地说下去,“我找了你三个月。”

    “你找错人了,小朋友,别再打电话来。”我挂电话。

    那夜我没睡,整夜喝酒。

    心中有点害怕,第一次害怕。

    我没听到信华回来,我们不同睡房。

    天亮时我瞌了瞌眼,起chuáng时十一点多。

    我问女佣:“先生回来过没有?”

    “回来换了衣服,又出去了,说今天不回来吃饭。”

    是个大晴天,阳光普照得刺眼,我眯着眼在早餐桌子上喝血腥玛丽。

    女佣体贴的替我放下窗帘。

    我把空杯子jiāo给她,她有点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──太太,大清早不该喝酒,她以前也劝过我。如今也放弃了。

    我骆益君什么都喝,只要是酒,只要使我麻痹。

    太阳xué暗暗作痛,昨夜喝伤了。

    有人按门铃,女佣去开门,客人进来,我抬头远远地看到他,已是一呆。

    好,索xing找上门来了。这个小朋友。

    他也不客气,一直向我走来,坐在我对面。

    我没奈河,指着桌上的早餐,“请便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已是中饭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“看,我不认识你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,你不认识我。”他似哄孩子般。

    我反而想笑。“你自什么地方得到我电话地址?”

    “你们是名人,一查就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笑。“还查到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们两夫妻貌合神离,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日子。”

    我讶异,“是吗?我们装得那么好,终于也叫人发现了?早晓得不装也罢。”

    “自从在天鹅酒吧之后,我真的到处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年轻人,别再说下去了。”我伸一个懒腰,“我累了,要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必下逐客令,我并不是无赖流氓。”他恳切的说:“你少喝一点,对身体有益。”

    “你倒真是体贴我。”我语带讽刺。

    “你喝得面孔都肿了。”

    “谁关心呢?”

    “我关心。”

    我凝视他一会儿,站起来,“再见,年轻人。”谁要听这种空话。

    “何必呢,假如这段婚姻令你不快乐,你可以走出来,从头来过,很多人愿意帮你忙,真的,你也很年轻,这样下去,几时熬得到六十岁?”

    “我与你素昧平生,你的话说造次了。”

    “走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走到什么地方去?我什么都不会做,手不能提,肩不能挑,你叫我出来,我岂非死路一条?做舞女太老,做女工怕苦,坐写字楼没本事,叫我走出来?”

    他怔住。

    “小朋友,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活。你以为我真是高塔上待救的公主?不,我是心甘qíng愿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问他拿赡养费……”

    “说穿了还不是靠他?那又何必走?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,不外是自己,我gān吗要骗自己?我已经是我自己,唯一朋友。有些女人离了婚出来,衣食住行都由前夫打点,饶是如此,也寂寞得半死。没有本事,离什么婚?”

    他呆呆的坐着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他问:“那么他为什么不同你离婚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他提出来呢?”

    “那倒比较好,我可以乘机敲他一笔。”我笑,“很可怕是不是?做人就是这样。”我把酒一喝而尽。

    他很惋惜的看着我,“徐先生也不管你?”

    “我不管他,他不管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真不明白。”他叹口气。

    我又坐下来。“你真有意思,小朋友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生气了,指着我,“我不是什么小朋友,我有正当职业,我们家在此地也薄有名气,你别轻看我。”

    我立刻正襟危坐。这小家伙。

    “他任你去天鹅酒吧那种地方?”

    “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次?”

    我提高声音唤女佣,“送客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明天再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怕酒jīng味?”

    “大早你就醉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神秘酒客。”我格格的笑起来。

    他走了。

    那日我睡到晚上十一点。起chuáng看见信华中在客厅里看报纸。偌大的地方只他一个人,显得孤寂。不知恁地,今天我客观地看着他,反而同qíng他起来,一个家一点温暖也没有,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人气。

    我走过去,“回来了?”

    他抬起头来,“睡到现在?日夜颠倒,整天在家就穿件睡袍,再xing感也没相貌。”

    我蹲在他身边,“我都可以改掉。只是我穿好衣服等你回来,你总是人影不见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他握住我的手,感喟的说:“我也有不是之处。”

    “恶xing循环。”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说话了,“这样吧,我先戒酒。”

    “你少喝点。已经是哈利路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戒得掉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晓得是否可以天天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,我会一边打毛衣一边等你回来。”我夸张的说。

    信华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我们夫妻俩很久没有这样融洽的说话了。

    “我尽我的力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也说:“我也尽我的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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