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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人儿_亦舒【完结】(16)



    再找理想对象,好比天方夜谭,于是死不肯让身边人离开。

    我说:"爱莫能助。"

    我自己叫车子走,把他撇下。

    其实是可以活下来的。不知为什幺,许多女人在战争与折rǔ之间,往往选择折rǔ,

    是因为惰xing,身边有个人总聊胜于无。

    像郑太太这样的女xing,只要肯认老,脱下海军装,穿上旗袍,把头发往后梳,弄

    得清清慡慡,略微晒晒太阳,粉敷得薄些,实在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。

    人走入歧途很难回头。

    那一日稍后,我注意到老郑也来上班,各管各的事,并没有与他jiāo谈,但同事们

    在背后议论纷纷,背后也罢了,耳朵听不见为净,有些人面对面就笑嘻嘻的问:"是

    否真有其事?喂,真得找你证实一下,听说他对女人的功夫不错……"之类。至今我

    发觉,每个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。

    我可以说"我不认识郑旭初",有人这幺做过,他骂朋友,旁人问起,他心虚,

    便说:"我不认识那个人。"但这种手段已经不流行了,显得幼稚。我只得若无其事

    地说:"大家都是同事,大家都是同事,开什幺玩笑?!开什幺玩笑?!"要太极发

    问的人犹自细细的把脸凑过来端详我的眼睛,看有什幺蛛丝马迹可寻,死不放松。

    是有这种人的,听说谁把鼻子美容过,见到面,立刻拨开众人,一张肥大的面孔

    便靠近来,瞪着双目搜索率主的五官,握着拳头,紧张兼神经兮兮,心中狂呼:把柄,

    把柄!瞧我,还找不到你的把柄!因他算是货真价实的。

    也不是坏人,悲剧是总没有人是坏人,他只是缺乏教养礼貌见识。

    议论吧,尽qíng议论吧,三天之后还不是各管各的去矣。

    三天之后我也拆掉石膏。

    自由得想挥出拳头打击我的敌人。

    那天我很轻松,与珍妮吃了顿丰富的午饭,几乎没摸着肚皮回写字楼。

    "下午没有事?"她问,"没事可以提早休息。"

    "要出去开会。"

    "早知别吃得那幺饱,"她说,"当心睡着。"

    我笑。

    下午三时,我准时出门,看到郑旭初在等电梯。

    我犹疑一刻,想打回头。我这个人一向有点很琐,最怕与形迹暧昧的人同一架电

    梯,那几分钟不知谈天气还是说是非才好,动辄得罪他,不如避之则吉。

    但在那一-那他已看到我,我只好大方的向他点一点头,与他步入同一部电梯。

    在狭小的空间内,我俩维持沉默。

    电梯向下降,到达五楼时停止,这本来不是什幺出奇的事,有人按电钮,电梯便

    会得在那一层楼停下载客,但奇在电梯并没有打开,在那一-间,灯火全部熄灭。

    我处身在漆黑的环境中,先是一惊,随即啼笑皆非。停电?倒是巧。

    我摸出打火机,打着,照亮那一排按钮,用力按紧急的红掣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

    转头看郑旭初,他很镇静。

    我熄掉打火机,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。

   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qíng况下,我索xing坐低。

    过很久我很久,我问:"为什幺不说话?"

    他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四周围太黑,我们很少有机会置身完全隔声与绝光的地方,人类原始的恐惧慢慢

    沁透。

    "喂,说话呀。"我开始觉得热。

    他终于答:"没有什幺可说的。"

    "我老觉得你有诉不完的衷qíng似的。"

    他却说:"你放心,电梯一下子就会被修好。"

    我讽刺的问:"不是你蓄意破坏的吗?"

    他又沉默很久,然后说:"你对我那幺坏,不外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。"

    我语塞。

    "什幺都赖我好了,在你心底,你也怀疑车子是我弄坏的吧?"

    "反正最近什幺倒霉的事都与你有关。"我说。

    "我确是一个倒霉的人。"

    "何苦拉我落水?"

    "找替身。"

    "你少幽默。"我又生气。

    "真的,看上去你是个豪迈的、知qíng识趣的女xing,会得开解朋友,谁知你吝啬感

    qíng。"他故意说得充满文艺腔,一听就知道是说笑。

    我松弛一点。他真不是个讨厌的人。

    "这里不够空气。"

    "够的,你放心,半小时就把我们救出去,你要好好利用这三十分钟,要骂要打,

    都随便你。"他叹口气。

    "老郑,你至要紧修身,修身后就齐家。你看你现在,一个老妻还摆不平。"

    我不知道他面色有无剧变,黑暗中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他问:"我可以吸一支烟?"

    "可以。"

    他点着香烟。黑暗中一点火星。

    幼时父亲喜在饭后带我出去溜达,告诉我这个故事: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,

    纯靠吸烟者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员的望远镜看到获救……父亲不是一个说故

    事的好手,但我还是深爱他。在黑暗中我想远了。

    老郑说:"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,尤其是感qíng纠纷的痛苦,总被认为是

    小题大做,无病呻吟。"

    我回答:"老郑,一宗管一宗,离了婚再去追女孩子,比较容易应付。"

    "听你说来,仿佛是老手。"

    "老郑,你妻子蛮可怜,你也有责任。"

    他吸完一支烟。这时我的夜光表发挥最大的功用,时间已过去廿分钟,并没有人

    来搭救我们。

    我大声叫起来,"救人哪!救人。"用力擂着电梯门。

    出了一身大汗。

    老郑说:"吓我一大跳,别冲动。"

    我懊恼说:"再不打开这扇门,人家会以为我俩做过不可告人之事。"

    老郑笑。

    "老郑,我与珍妮受伤的事同你们两夫妻真的无关?"

    "你想到什幺地方去,我们两人都手无缚jī之力。"

    "有没有指使小瘪三去做?"

    '警方已加紧查缉这件事,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,你不必胡思乱想。"

    我安乐得多。

    老郑说:"倘若今日电梯不出事,我们可能永远无机会开心见诚说话。"

    我说:"也许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俩共困小岛。"

    "由此可知人际关系的可怕,谁不在某一个程度下为人而活。"他又点起另一支

    烟。

    "哲学家,试问在写字间中众目睽睽,我如何跟你好好说话?"

    "我下个月就到国际证券公司──"

    "真的?"我喜不自禁,口气似送瘟神般愉快。

    他苦笑。

    我刻薄地,"希望那里没有女职员,希望郑太太从此可以获得安息。"

    "我转工,不是为她。"

    那是为我?也好,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。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气。他是个

    好人,我感激他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电梯外有人问:"里面有无人?"声音似仙籁。

    我急急喊:"有人有人。"

    "请维持镇静,我们现在来开门。"

    "请赶快。"我叫。

    老郑说:"你这个人殊不làng漫。"

    我转头,"这话我在十九岁时听过一次。当年我与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轮上,

    船迟迟不开,我焦急非常,阿伯不满,说:'你这人殊不làng漫,管船儿时开,开到什

    幺地方去。'其实他错了,当时为存忠厚,我没有拆穿,我不是不làng漫的,那还得看

    同谁在一起,如果是爱得死心塌地的一个人,只要他在身边,已是乐趣,还管场地是

    天堂抑或地狱。"

    这次他沉默得像整个人消失在黑暗中,我以为他不存在了。

    修理工人终于打开门,把我们救出来。

    我看看表,才不过被困付八分钟,却似半世纪那幺长,我都几乎老了。

    我说:"我还是要去开会,迟到好过不到,再见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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