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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明与玫瑰_亦舒【完结】(17)



    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,也都是彪形大汉。

    我无可奈何的说:“请进来。”

    他们三个人进屋子,我请他们坐。

    我紧紧的裹着睡袍,瞪着他们。米勒的两个月手虽然礼貌的坐着,四只眼睛却在打量我的房间。我心里有气。有什么好看?不外是书本、玩具、化妆品、衣服。

    米勒警探问我:“你一个人住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“这是房间,下面是客厅,客厅没点火,我怕冻死,所以请你们在房里坐。”

    他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,很神气,穿着便衣,听见我这样说,笑了,蓝眼睛闪闪生光。

    “你在工作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我摇头,把抽屉拉开,将学生证、身分证都拿给他看。

    他歉意的接过来,细细的看了一遍,然后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左边的助手。

    他随即拿出一张照片,给我看,“认识这个女子吗?”

    我拿了照片一看,“噫!安娜!”

    “是的,安娜加拉汉。”他问,“你认识她?”

    “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关系?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。你是她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她是我的学生,她愿意学中文,于是我教她,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。”我坦白的说,“她本来要付我钱,但是我没有收,她本身的环境不好。”

    米勒警探低下了头,“她来了多久了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仿佛是去年chūn天开始的,一年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她的身分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我答。

    “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“她是一个jì女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米勒看牢我,“你是一个大学生,一个中国籍的大学生,怎么会教一个jì女中文?”

    “米勒警探,jì女也是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社会问题,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过程。”他温和的说。

    “你也许不相信。我的大学与家很近,每天上学是步行的,有一天我在路上走,她过来与我搭讪,一直跟着我,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jì女,她长得很美丽,而且态度不错,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,我说懂,她求我教她会话,我推说忙,她还是求,我就答应了她,她聪明好学,结果一年多下来,她还懂得写一些字。就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米勒又低下了头,转向他的助手,说:“录音机。”

    助手把录音机取了出来,按下了键子,里面传出了我的声音。这是安娜的录音机。

    “你的声音?”米勒问。

    “很明显,是不是?”我讽刺的反问。

    米勒说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我起了疑:“安娜做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她没有做什么。她死了。”

    我“霍”地站起来,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她在公寓里死了,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,是你的地址,所以马上赶来,没想到是一位小姐,没有什么可疑的,只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。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喃喃的问:“死了?怎么死的?”

    “自杀,服了剧毒。”米勒问,“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消息吗?”

    我突然觉得冷,我把晨褛扯得更紧一点。

    “要喝一点拔兰地吗?”米勒问,“我们这里有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米勒警探拿出一个考究的扁瓶子,倒了一盖子的拔兰地给我,我喝了下去,开始说这一段故事——

    我知道安娜不多。

    她是混血儿。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,二十岁。

    她长得出奇的美丽,褐色的眼睛,过长的睫毛,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yīn影,有种悲枪的味道,皮肤是奶油似的,身材无懈可击,头发是卷曲的波làng,一层一层垂下来,直至腰间。

    她喜欢穿粗布裤与毛衣,老实说,看上去气质很好,不是她亲口说,谁晓得她gān什么职业?

    我教她说上海话,一直有半年,有个下午,阳光很好,她正在练写“上大人,孔乙己”,忽然抬起头来,问我:“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,你会不会轰我出去?”

    我笑笑,“谁管你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真是好一一中国人都这样好!”她感动的说。

    我有点诧异,看着她。

    阳光自窗外洒进来,洒在她的头发上,睫毛上,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,她含着眼泪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是一个jì女。”

    我怔了一怔:我相信她,但是我不介意,半年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,不但聪明,而且心肠好,常常帮我收拾地方,煮饭,她说这是互相帮助一一我教她中文,又不收费用,她也应该报答我一下。半年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,虽然她不大说她的私事,但我也不说我的私事,这有什么关系呢?是jì女又有什么关系呢?我的道德观念是奇特的,另有一套的,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,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,因此我是真的无所谓。

    她在我脸上看出我没有歧视,就感动了。

    “你不相信吧?”她问,“我真是jì女。”

    “我相信,”我说,“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我一直以为她是学生,所以才对中文有兴趣,现在不禁起了疑心。

    “你学中文做什么?”我终于问。

    “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上海人。”她微笑,“他是一个水手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我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是半年前遇见他的,他在酒吧喝酒,我在酒吧兜生意,那是利物浦。他对我实在太好了,中国男人真是豪慡大方,他给我五十镑,他说我长得很美丽。他很年轻,很端正,很可亲。我爱上了他,他也爱我。他叫我不要再做这一种工作,我答应了,就搬到这里来住,远远的离开利物浦。曼彻斯特是一个好地方,连下雨都是好的。每个月,他寄钱给我,每个月十五号,决不拖延。他对我真好。我上一次见他,是一个多月前了。下次他来,我一定把他带来找你。我学中文,是想给他一个惊喜,有一天,我会开口完全跟他说中文。”

    我听着,不响。

    这一种故事,看是看得多,听倒是第一次听见。

    这个中国男人倒也奇怪,居然信任一个外国女子,每个月汇钱给她,养着她。这个外国女子更奇怪,居然死心塌地的从了良,痴qíng至斯。

    安娜说下去:“我十五岁就做了jì女。我母亲也是个jì女,我不知道父亲是谁。以前我想我一辈子也嫁不了人了,于是趁赚得了的时候拼命享受,乱花钱,”她涩涩的一笑,却掩不住心头之喜,“没想到——感谢上帝。”

    我不响,只是用笔敲着桌子。

    我记得那个下午,阳光虽然近尾声了,秋意渐浓,然而却金光灿烂的照在安娜的奶油色的手腕上,她腕上戴着一串珠链子。她的脸反映着喜气,头发浓浓郁郁的披在肩上——不折不扣的美女啊,像一张图画似的。

    在这天以后,她还是每隔一天来学中文,开头的时候,她还细细的观察我,深怕我对她有蔑视,我却一点也不在乎,对她与从前一样,她放心了,因此就更开心,更勤力的学。

    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。他的确很年轻,二十多岁,长得也神气,一张脸清秀中带些削薄,在中国人来说,可算得是漂亮的,据安娜说,他叫张家明,安娜把这三个字念得很准。

    “我将来会成为张太太。”她说,“他说他会娶我,他明年圣诞来娶我,看,过了这个圣诞,只有一个圣诞,他就来娶我了,他说会储蓄够钱,来这里买一层房子,我们好好的生活一辈子。”她托着下巴,满足得不得了。

    “他不介意我是jì女,你也不介意我是jì女,多好。你们中国人真好。”她衷心的说。

    我微笑。她很天真。她并不懂这个世界。

    我一直教她,放假的时候她多来几次,如果我功课忙,她来了只是温习,不打扰我,自动又为我做家务。

    慢慢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,一个月不过寄五十镑给她,平常她一夜可以赚到这些钱,因为她长得美,然而她为爱qíng放弃了金钱。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。既然有机会堕落,而且堕落是这么灿烂这么受欢迎,不趁机捞一笔,倒谈起恋爱来,真是想糊涂了,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,叫我怎么说呢?

    思想上来说,我比安娜卑贱一百倍,然而我是大学生,她却是jì女。我不惭愧,人各有志,各人有各人的想法。

    她说要带张家明来,结果没有带来。

    他每隔一两个月到一次英国,逗留一星期或是几天,就离开了,接着的又是痴痴的等。每当张家明要来的时候,安娜总是兴奋、快乐、焦急的。

    每一次他走了,她总是来跟我说:“唉!日子过得真快啊!‘日月如梭,光yīn似箭’。”

    我笑。她的中文已经很过得去了。

    安娜对于语言很有点天才,母亲是意大利人,她自然会流利的意语,英文也十分好,又懂一点法语、德语,据她说都是从水手处学来的。

    她十分坦白可爱,就像一头小动物,有种原始味道,毫不矫qíng。

    到了今年夏天,她开始沉郁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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