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恼人天气_亦舒【完结】(12)



    原来担心我前途,替我做媒来著。

    真的,是真为我好,否则还不会担这么大的关系。

    嫁过去什庆都解决了:住屋、工作、护照、归宿。

    但我是我,在伦敦六年,这样的机会并不算得上千载难逢,人就是这样,取得到的东西便不算稀奇。

    我说:“不敢当,我没有资格做花旗国主妇.那些洋汉子习惯把女人当洗衣机洗碗机,做主妇什么都─脚踢,过节动不动叫二三十人回来吃饭,平日闷得慌,我太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你小家子气,读几年书也没看见世面,同你说他家是望族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相信他家有私人飞机。”

    “茅厕砖头,朽木不可虽也。”

    那日我们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为什么不喜欢洋人?十多岁时结识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友,她与德籍男友在一起走了八年,越走那相貌越似吧女,稀疏头发刮得蓬蓬松松,细长的腿越露越多,开始穿黑色鱼网袜,说话làng声làng气,时常打电话来诉苦,说经过红灯区,那些做洋人生意的女人看见她挟著外国人走便开口骂她……

    给我的印象深刻而坏,年轻时觉得一切都是女友咎由自取,沦落不堪。

    钱来出去读书,这等狭窄的思想自然没有了,但对外国男孩子却始终无法改观。

    他们邋遢、自私、贪玩、浅薄,一天到晚xingxingxing,对女人与对功课同样没有责任感,一点灵魂都没有。

    我根本无法与他们jiāo通。幸亏伦敦少不了中国男孩子。

    堂妹嘉露与我同时在伦敦,二伯伯望女成,特地买了一层小洋房,好让女儿专心念书,嘉露念的是法律,转眼便认识一洋人,自称是记者兼摄影师,傲慢得不得了!没到一个月便拿枝牙刷搬进去与嘉露同居,衣食住行全由二伯伯负担。

    这还不止,这家伙动不动侮rǔ人,一见我们去探嘉露,便问:“都是表姐妹吗?啧啧啧,”一边讪笑,“你们中国人表兄弟堂姐妹算算真多,今天嘉露可得花钱喂你们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拉开大门叫他滚,他有办法,别靠中国女子吃饭。

    事后嘉露还怪我。

    这么多坏经验加在一起,受不了。

    后来也有人告诉我,不少华籍妇女嫁洋人都能得到幸福,始终我不肯相信。

    毕业后回来找第一份工作,进外国洋行做经理助理,与我同级但已做了三年的一个洋汉叫爱伦,说什么都不服气,要欺侮我,女秘书在打我糙拟的信,他都要把信自打字机轮盘下抽出来,同我“研究”措辞。

    我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,他认为他是英国人,是以英文一定比中国人好。

    但我不是这么想,我说:“我是伦敦大学的硕士,你不是,你只是一个中学生,只考过A级试,所以按照英国人规定的教育程度来说,我有资格改你的稿,你没有资格动我的稿,且你又不是我上司。”

    他当下是被我难倒,出不了声。

    见他的大头鬼,英国人说不好英文的不知有多少,英国难道没有乞丐,不要唬人了。

    但自此我与他不和,貌合神离一年,我辞职他去,找到现在这一份工作。

    外国人的小苦我是吃过的,是以杜维治的灿烂金发并没使我的态度缓和下来。

    直至半年之后,我们为业务上的事混得非常熟,才开始第一次非正式约会。

    我与他虽然坐一起喝茶,当中的距离足有万载玄冰那么宽,他yù想消除我们间的隔膜,怕真得要下一番功夫。

    他与我说笑,说我看上去很疲倦。我说铁金刚开完四小时会jīng神崩溃。

    “你眼睛彷佛在做梦。”

    “我整个人都在梦。”

    他说起有位华裔朋友,回家渡假,偶然认识一女,不知恁地,那女人就缠住他,要同他结婚,硬要到美国去住,入籍,闹得满城风雨。

    这件事的主角原来我也认得,便只好说:“什么样的人都有。”夏日罗曼斯怎么捱得过冬天?她太无知,很少男人会为了数度风流而娶那女人。

    当著杜维治面,我不想数落女同胞。

    杜维治很困惑,“曾经一度,我还以为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是护照主义者呢。”

    我只得笑。

    “你没见过那瞎缠的劲……真叫人害怕,一天好几个长途电话,都指明由对方付款──”

    “什么都得付出代价,这是给你们男人的好教训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他们警告过我,这是一个昂贵的城市。”杜维治微笑。

    我气不过,“而且女xing从不结账,你叫侍者吧。”

    杜维治急问:“我又得罪你了?正如你说,什么样的人都有,咱们以事论事,你不能不准我发表真实意见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,他说得确有些道理,只有极度自卑感的人才会对批评作出过qiáng的反应。

    “你都不是那种人,让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?”

    那对我来说太不公平,难道我还逢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成,又不能到处嚷嚷“我不是为了入籍”。

    我仍然犹疑,成见太深,一时无法消除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在其他事上,我与杜维治的意见倒是一致的。公事上我们常站在同一阵线上,两人都喜欢运动,吃生冷的食物,爱日本菜,一年捐三次血……

    一次发觉大家一连五年的五月,都在苏黎世渡假。

    杜维治问:“怎么我没碰见过你?”

    我心想,碰见也没用,反正我不会与洋人打招呼。但打那个时候开始,已不好意思扫他的兴。

    我把他收得很紧,很少在人前公开亮相,也绝不介绍他给亲友。

    我与他去的地方,都是见不到人的,像在远郊跺脚踏车,便是杜维治与我最喜欢的运动。

    我们去到很远很远,几乎是边界,大节当前,男男女女都在打扮,晚上好去派对玩,我与杜维治却跑到这里来踏自行车。

    我带了一件大衣,放在背囊,上车时连长裤都脱掉,穿短裤,戴上头盔,把跑车式自行车踏得飞快。

    我一直喜欢这项运动,梦想买一辆九千美金、全部手制、六个排档的黑豹名车。

    杜维治追得上我。

    我们在一个水塘边停下来,把车拦在山旁,坐在石块上,我用大衣盖著身子,仰头看青天白云。

    杜维治把矿泉水与三文治递给我。

    “很少有这么户外的中国女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认识多少中国女子?”我反问。

    他用手擦擦鼻子,“够多。”

    “坐井观天。”

    他笑,不再与我争。

    我心qíng很好,尽量不去多心。

    “晚上一起吃饭如何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不想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到我家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一向不上男人家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我到你家来。”

    “请客容易送客难。”我说:“况且我上个礼拜就约好姑妈四点锺见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未免太小心了。”他笑我。

    “今天过节,你无处可去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当然有,分身乏术,乾脆避到你这里来。”他朝我挤挤眼。

    我们休息一会儿,又把自行车踩回去,缚在房车顶部,开车回家。

    他帮我把车子搬入屋内。

    我说:“很冷,我想沐个浴,你自便,别听我的电话。”

    他瞪我一眼,取过外套,“我还是走吧,再留下来要被你侮rǔ至死。”

    我刚要替他开门,门铃响,我一怔,谁?

    在防盗孔一看,吓得我,“是我姑妈,”我低呼:“她早来了。”

    杜维治问:“那还等什么?开门呀。”

    “不可以,”我急道:“不可以,怎么可以被她看见你。”

    门铃继续响。

    我急出油来,“你到我衣柜去躲一躲。”

    杜维治说:“不可以!”

    “你不去我以后都不睬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去应门她自然会得走开。”

    “她的脾气我知道,她会按铃一直按到六点钟。”

    我把杜维治推进房间,把他塞进衣柜,又抄起一条毛巾,包住头,装成刚自浴室出来模样。

    开了门,姑姑瞪住我,“我还以为你不在呢。”

    “在洗手间,没听见。”我乱抓借口,“我今天不舒服,姑姑,我把东西jiāo给你,你就走吧,我想躺一躺,不招呼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什么不舒服,面孔红粉绯绯。”姑姑瞪我。

    “这是化妆,我实在吃不消了。”我打呵欠,“怎么睡都睡不够,我都不知道要吃什么来提神。”

    “力气不够就应当休息,这样子怕会撑坏身体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用理。”我把东西jiāo给她,推她出去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话?茶都不给我喝一杯?”她气极了。

    我关上门。吁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我急急转到房间去,“杜维治?你可以出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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