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字体:

恼人天气_亦舒【完结】(7)



    “只有他们才有闲qíng送花收花吧。”我眼睛瞄向打字员。

    我妒忌了,故此说出不屑的话来。

    欧阳朝我微微笑,我更加尴尬,眼睛尽看著则处。

    中饭时破例去找人陪吃饭。

    欧阳说:“你还有许多功夫没有赶出来,还吃饭,照平时吃三文治算了。”

    我不肯,拉起她的手,“我们去吃鞑靼牛排。”

    欧阳如我的手足一般,只得听我的话。

    到了餐馆,女待应却说中午不肯做鞑靼牛排,我大失所望,不肯吃其他食物。

    欧阳叹息,把公关主任叫出来,那是一个面孔划得七彩的女郎,连声道歉,吩咐厨房天做我要吃的东西。

    等那盘食物来了,我又提不起兴趣来吃。

    欧阳chūn看我,也不发表什么意见。

    我问:“天气真坏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天气很好,什么事也没有,是你自己有病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”我寂寥的说:“我患更年期病。”

    “要不要去看房子?”欧阳问我:“我有个朋友移民,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,他不想胡乱卖给不适合的人住,你说如何?”

    我低下头。

    “你既然爱玛莉,就不该放她走。”

    我“霍”地站起来。

    我不要听这话,什么地方痛这些人就挖什么地方,太不识相。

    我想离去,又想起欧阳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,又颓然坐下,人到无求品自高,我做得到吗?我需要爱qíng、友谊、享乐、消遣,我也是人。

    欧阳不再说什么,我付了账。

    为了寡母,我回复到孩童时期,甚至……放弃玛莉。

    我松了松领带。

    “吃不下”我喃喃的说。

    欧阳只是摇头。

    这样子下去,不知还能维持多久?

    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会死。

    荒谬。

    huáng昏,塞车塞满一条公路,逐步逐步走,我用手托住头,也不焦急,不过回家而已赶什么?一只手搭著架驶盘,一点不起劲。

    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绿的跑车,那司机是妙龄女郎,穿得极凉快极薄。或许到家会得伤风卧chuáng,但此刻她已经出尽锋头,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,冷死也是值得的。

    我何尝不是付出昂贵的代价,做孝顺儿子嘛。

    我冷笑起来,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狰狞的笑容。我几时变成这样了?

    我疲倦的把头靠在车座垫子上。

    一进门母亲便迎上来,我很厌倦这种殷勤。

    我坐下,开门见山的说:“妈,我想搬出去住,你把阿香留在这里作伴好了。”

    母亲的表qíng没我想像中的诧异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:“一家子两口,还要搬开住?”

    我不响,已经厌倦解释。

    “况且,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。”

    我心感深深悲哀。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。不必对着旁人,即使是母亲,解释我的所作所为,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,有时候大哭,有时候大叫,不必顾忌。

    终于母亲说:一好吧,你要叫我一个人住,我有什么法子?□她双眼润湿的走开。

    总是要怪罪于我的。

    我闭上眼睛。失去玛莉来迁就她,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。

    我感到面孔上的肌ròu在颤抖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,用尽吃奶的力气,拉尽喉咙叫“玛──莉”千般压抑,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,终于崩溃。

    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,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。

    地方是现成的,簇新,设计很花巧,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,但不久我会习惯。

    chuáng软得对脊骨有害,怎么在这种chuáng上做爱呢。

    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。

    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,顺便做探子。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,她睡得太多,总得找些事来做做。我没有原谅她。

    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。

    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:“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搬到什么地方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她还在同一间学校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连忙放下电话。

    她已经把我揩去,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,永远不复再见。

    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,丢掉。

    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,而我──我是一池死水。

    比起她,我总是暮气沉沉,以前是,将来也是。

    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,甚至母亲……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,玛莉也会得放弃我。

    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,有何可取之处?

    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,叫一桌很jīng致的酒席,当然少不了欧阳。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,我很佩服她。

    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?没有人。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,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?会不会脱不了身?

    这些都是泛泛之jiāo承担不起的责任,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,我不敢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都市中,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。害你是应该的,为什么要不害你?帮你?为什么要帮你?天气好,万里无云的时候,又舍得请吃饭,当然多朋友,一有什么事,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。

    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,还不是如此。

    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,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,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
    我靠在沙发上,心qíng不好也不坏,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,乾了一瓶又一瓶,桌子上杯盘láng藉。

    他们快乐吗?看上去彷佛是,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。假装轻松,明天又是另外一日,反正烦恼永远长存,驱之不去,与生命共存亡,有什么好说。

    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,“还是不高兴?”

    我不得不关心她:“不要喝太多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关系,”她笑了,“我不会烂醉,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,我不敢放肆。”

    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,我当然听得出来,但我没有搭腔,我默然。

    欧阳真喝多了,她说:“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。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,“怎么做也没意义。”

    我明白。

    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。

    每一个人,为了生活,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,而这个形象,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。有些人已经能gān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,但有些人,像欧阳,偶然会露一下。

    我很惋惜,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。

    我伸手过去,搭着她颈子,皮肤是好皮肤,滑不留手,三十出头的女人,算是难得。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,抑或永远像手足。

    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。”

    她笑笑,不语,果然没有醉。

    我很放心,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,夜深。

    欧阳没有走,我取出件毛衣,搭在她肩膀上,我说:“如果不想走,不要走。”她聪明,听得出我的口气,只是留宿,不是其他。

    她摇摇头,“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。”

    “好女孩。”

    “自己的chuáng最舒服。”

    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,我自己会得叫车。”

    我虽不是骑士,也不至于那么卑鄙,单身女人当然要送,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,宴会散后,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,是主人没面子。

    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,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,客人陪他笑过说过,一拉开门把人送走,完全没了下文。

    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。

    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。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,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,谁似欧阳,独来独注,什么边儿都沾不著。

    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,又一日。

    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。

    但我不怕,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。

    几乎天亮了。我心绞痛的上chuáng,胡乱盖上被子,入睡。

    梦中见到玛莉,温柔而活泼,她很少说话,很少埋怨,只是把手cha在袋中,看著我。

    她不是一个美女,扁扁的面孔,眼神略嫌顽qiáng,但是我深深爱她,因为她聪明,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,与她在一起,犹如对著自己的双生子,一点隔膜都没有,她的品味,她的xing格,都与我接近。

    也许太接近了。

    醒来时眼涩口乾,我挣扎著起chuáng,刚预备似僵尸般移动身体到公司去,才发觉是星期天。

    做什么好?今日钟点女工休息。我出到客厅,发觉乱得似战场一般,做家务吧。

小贴士: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,记得收藏网址 https://www.52shuku.vip/ 或推荐给朋友哦~拜托啦 (>.<)
传送门:排行榜单 | 好书推荐 | 亦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