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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绿绮思_亦舒【完结】(8)



    我一怔。

    天芝说:“唷,八字还没有一撇,刚刚开始找房子,烦死人。”她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欢愉。

    我很难过,德松这一生真是顺利,一切彷佛从天上跌下来,叫他来不及接。

    “咦,恭喜我们呀。”德松说。

    我懒洋洋地点点头,米酒味清,但根快就上头,我有点昏晕,打了个嗝。

    “他醉了。”德松皱皱眉头。

    他嫌弃我。我心中冷笑,我又不求他什么,管他爱不爱坐在这里,我自顾自吃。

    气氛有点不良。

    天芝解围,“老朋友这么久没见面,怎么不好好的谈一下?怎么把话念在心中?”

    德松有点不好意思,“志qiáng自从回来后,一直怪怪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他是不习惯香港。”天芝说。

    “他本来就是香港去的,才五年而已,怎么?变外国人了?他不见得有美国的护照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来,原来德松对我也有敌意,原来我没有误会他,原来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一样的。为了什么使友谊发酸?

    我想起初中时分,我与德松也曾经jiāo恶,为了一个小女孩子,女人真是祸水。

    那小女孩才十二岁,却已发育得似模似样,一双娇滴滴的眼睛,令得小男生为她赴汤蹈火。

    她叫我教她打乒乓,又叫德松教英文,我们两个人不知是被她利用着,便与对方不耐烦起来。

    一日在cao场上为着争替她拾一本书,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,他就骂我,我们足有大半个学期不说话。

    此刻想起来,多么无聊,争争争,为那样一个没有更心的小女孩。

    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国,我们才发觉几乎班上每个男生都被她用过。这个女孩大了不晓得怎样。

    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,召来伙计结贩。

    天芝按着我,“说好我付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把账付掉。

    也没向他们说再见,使扬长而去。天芝不应把德松叫出来。

    第二天,酒醒后心qíng反而好起来。我劝解自己:职总归要升的,女朋友总归找得到的,我有的是时间,一切慢慢来。

    说出来没人相信,回来香港,一半是为德松,但此刻我极yù忘记这个人。

    我又没同他争天芝,争也无从争起,但他莫名其妙把我当仇人。

    妈妈一直在那里嘀咕“德松失了踪”,我也不置可否,年底,我转了一份工作,qíng况好许多,颇获公司重用,心qíng也大好。

    工作愉快对男人说还是重要的,试想想,一天八小时,如果看的尽是冷面孔,那多难堪,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,做人窝窝囊囊,变成纯为生活奔波,三五十年后,我便是我的爹。

    一日开会,我碰见殷天芝,她愉快的说:“香港多么小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你现在是殷小姐还是张太?”

    “我仍然是殷小姐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年底了!还没结婚?”我非常意外。

    “有很多复杂的、技术上的问题,无法解决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微笑,“金钱可以在这种疑难杂症上大展其才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,”天芝有点无奈,“可是我们没钱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,张先生与夫人视若无睹?”我更意外。

    “来,我们去喝杯啤酒。”天芝说。

    她一见面便把我当老朋友,这一点我早就发觉。

    我与她走出会议中心,才发觉天在下两,那种灰色的、细碎的毛毛雨,增加寒意,令你想起欧洲的早chūn。

    我拉拉衣襟,这时候我经济上颇上轨道,已经置了不少新衣服,在外国的小镇二套西装可以穿十年,在香港?上季的衣服已经过时。

    天芝当然是最时髦的,她非常把衣服,很压得住,颜色文选得文雅,看上去舒服之至。我们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,我觉得很温馨,以前我与女友们也爱在寒雨天喝杯东西挡挡寒气。

    “婚期可能会推迟到明年中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说:“其实婚礼是丰俭由人的。”其实不该说这种话。

    她看我一眼,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,结果改口,“彷佛听说,你现在做事那边很重用你。”

    “马马虎虎,此刻比较有安全感。”我承认。

    “还是没见德松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真奇怪,你没回来之前,德松天天提看你,老说志qiáng如何,等你真的出现,他反而甚么都不说了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一会儿,然后说:“也许我们想家中的对方,不是真的那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上她微笑,“有时候我们只肯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与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——可以约你出来吗?”

    “我始终是德松的女友。”她坦白。

    “你爱他?”我仍在赌气。

    “我已投资太多的时间在他身上,恐怕回不了头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。”我微笑,“我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,我跟他有感qíng,”她说:“即使是他的缺点,也值得原谅,当下或许生气得要破口大骂,但随即又与他有说有笑,大家都有得失,谁是谁非?,”

    “我枉作小人?”我解嘲的说:”这一年来,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标,你不相信?”

    她礼貌的说:“如果是真的,我很骄傲,也许当我真正跟随你的时候,你反而没了目标。”

    真会说话,我拍拍她的手,“天芝,我有种感觉,我们俩才会是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我送她回家。

    当日夜里,德松打电话来臭骂我,我说臭骂!那是真的臭骂,无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牵涉在内,说我勾引他的未婚妻。

    我也不分辩,借了耳朵给他让他“尽qíng倾诉”,说到后来他也累了,静止,以为我也会发作,但是我只是轻轻放下话筒。

    真孩子气,我不会有勇气做这种事,当面发话骂人?太难了,我若讨厌一个人,远远避开也就是了,还跟他算得清清楚楚?gān嘛?

    德松这些年来在荫蔽下,根本没有长大过。

    我没有与他争辩,心中一直想着多年前那些宝贵的七彩玻璃弹子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

    花无千日红,人无百日好。

    从小到大,绝无间断的友谊,就此丧失在一个女郎手中。

    吃不到羊ròu一身膻,我苦笑。

    第二天是天芝来向我道歉,她说:“不知怎地,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见过你,他就炸起来,一点因由也无,好不气人,怎么,他侮rǔ你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。”天芝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没见过。”我仍然维持风度与幽默感,“不知道原来他火气大起来,一样会说粗话。”

    “都是我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内疚,”我说:“完全是德松对自己及对你没有信心,其实我凭什么跟他比?他一向是天之骄子!况且你亲口拒绝了我。”

    我活该,是我不好,见到德松有什么,心怀妒忌。不过感qíng这件事很难说,我被他骂了,因此得到天芝的关心,也认为值得。

    “别看低你自己好不好?”她说:“在我眼中,你并不是失败者,你一样有你的好处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,在香港,平治以及出入华筵之外的好处,鲜为人知。”我苦笑。

    “那你也太肴小人了。”她不悦。

    “或许是,天芝,你们快快结婚吧,结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态出现。”

    “我跟他大吵一场,凶吉未卜。”天芝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大感意外。

    “打算到欧洲去逛避,散一下心,”她说:“我回来再说。”她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他们为我闹蹙扭,我觉得不安,把头枕在写字治面,呆呆的不出声。母亲说我尽会发呆,叫她损心。

    那天半夜,我们家的门铃震天地响起来,老爹咕哝着去看门,来人是德松,喝得醉醺醺地,满脸通红,口口声声要找我。

    我硬着头皮从房间出来,原以为他要揍我,谁晓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,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我一把将他扯入房,他更是哭个不停。

    我长长太息。

    他说:“求求你,志qiáng,求求你,她是我唯一爱的人,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,求你不要抢去我心爱的人。”

    我呆住,“你不是我对手?德松,你要什么有什么,你不是我的对手?”

    “一直都是你胜利”,他哽咽,“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,你有那种魅力,其实你要怎么样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,何必要与我作梗?”

    我看着德松,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自卑。

    “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得父亲接受她,”德松说下去,“你又来搞乱,我求求你,志qiáng:……”

    我苦涩的说:“你醉了,德松,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你保证?”他摇撼着我,“你保证?”

    我惨白的说:“我保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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