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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满楼_亦舒【完结】(23)



    走的司机前来辞行时双手颤抖。

    宦太太静静坐在一角观看一切qíng况,完全有种事不关己的样子,像是一场话剧的观众,人来人往,幕升幕落,与她毫不相gān。

    宦楣只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亲。

    才半天,宦楣发觉宦宅之所以一直富丽堂皇,闪闪生辉,原来全仗一班帮佣努力维修打扫,他们一走,店堂顿时黯淡无光,电话都没有人接听。

    宦楣要开车送女佣到市区买菜。

    门外有便衣盯着她的行踪,并不收敛身分,笑嘻嘻看着她,一边挤眉弄眼。

    宦楣忍无可忍,用两手做一个最粗鲁不文明的动作,向他致敬。

    便衣大吃一惊,倒退两步。

    宦楣上车而去,自然另有跟踪的车子。

    宦楣茫然,恁地好兴趣,还同这些人开玩笑,看样子她会活得下来。

    一时没想到生命力会这样qiáng,她忍不住打一个冷颤。

    到达市场,佣人问她取钱办货。

    宦楣呆住,要到这个时候,她才知道钱的真正意义,她结结巴巴说:"我身边没有钱。"

    老工人说:"我先垫一垫。"

    宦楣这一下非同小可,像是挨了好大一个巴掌,且全然不知谁发的招,谁做主动。

    回家半途,汽油用尽,连加油的零钱都要佣人代付。

    原来没有这位孔方先生,寸步难行。

    宦楣脚步浮浮,回到家中,玄关上悬的那盏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像是要压下来似的,她连忙避到墙角喘气。

    "眉豆。"

    她抬头看,"小蓉,梁小蓉。"

    小蓉飞奔过来,与她相拥。

    小蓉轻轻说:"我没有用电话,他们说电话全装上窃听器。"

    "他们是谁?"

    "江湖上的人。"小蓉口气幽默。

    宦楣苦笑,"小蓉,你好吗?"

    "我还在生活。"

    "伯母好吗?"

    "我让她到温哥华去探访阿姨。"

    "你们的经济qíng形如何?"

    "叔叔非常照顾我们。"

    "真是不幸中之大幸。"

    "到了这种时候,你才知道谁有伟大的人格,不过眉豆,请记住我们没有资格要求他人为我们做伟人。"

    "我明白。"

    "听说邓宗平同你终于散开了。"

    "他前途无限,过些日子要到局里去主持大事,怎么能同我在一起。"

    "齐大非偶,爱?"

    小蓉说得这样趣极,宦楣觉得好笑,这句话,早三五年,要调转头来讲,时移世易,一些人的下去,才会造就另一些人的抬头。

    宦楣无限惆怅。

    艾自由寻声探头张望,宦楣招手,"来见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。"

    "这位是自由吧,真正难得。"

    她们俩人握手。

    宦楣这才发觉一屋都是女子,像打仗时一样,男丁统统流亡在外。

    宦楣送小蓉出门。

    "寒流来了,数星星的时候穿多一点衣服。"小蓉说。

    星?

    多么遥远的事,宦楣不相信曾经一度她竟有心思观星渡日。

    她问小蓉:"你认为我应付得了?"

    "当然,我做得到的事,你也可以。"

    宦楣不出声。

    "求生的律例原来最简单不过:死不去,也就活下来了,战壕中的士兵都明白这个道理。"

    当天晚上,宦太太召集女儿与媳妇谈话。

    她轻轻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,仿佛想说话,张开嘴,又合拢,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再做解释,每一件事都简单明了。

    她上楼去了。

    宦楣问自由:"我们可以维持多久?"

    自由比她经济实惠,她盘算一下,"约六个月。"

    "首饰呢,母亲有许多闪烁的石头?"

    自由说:"既然不见,一定已售。"

    宦兴波尽了九牛二虎之力,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,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场赌博会使他们倾家dàng产。

    两个年轻的女子相对无言。

    宦楣发觉自由嘴角孕有笑意,她大惑不解,过很久,她才发现,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弯弯向上,不笑也像笑,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qíng。

    宦楣轻轻说:"你要是现在回家的话,少吃许多苦。"

    自由这一下子真的笑了,她不睬她,独自上楼去。

    宦楣躺在沙发上,盘算着搬家的事,小时候,她听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传闻:王家生意倒闭后,公子竟去做地盘工人。还有,萧家的房子充公,一家住到车房去。何府的媳妇不甘出卖珠宝帮忙补偿,愤然服药。

    宦楣一直把这些当天方夜谭,左耳进右耳出,听罢讪笑一会儿——也就去在脑后。

    现在她的地位跃升,从一个听故事的人,变为故事的主角之一。

    "眉豆。"

    宦楣睁开眼睛,"你怎么进来的?"

    聂上游微笑,"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"

    "原来你还是飞檐走壁的侠盗,闲话休说,可有我父亲的消息?"

    "他们已经安全抵达第一站。"

    "什么地方,马尼拉、曼谷、新加坡?"

    "我听说你们要搬出去住。"

    "上游,请安排我与他们通一次话,我恳求你。"

    他轻轻说:"那不是我能力范围以内的事。"

    "每事必有例外,你一定可以办得到。"

    聂上游答:"我尽量想办法。"

    "自由几时走?"

    "我不能告诉你。"

    "那你来gān什么?"

    "宦先生吩咐,南区的祖屋仍在,你们可以暂时搬去住。"

    "祖屋,什么祖屋?"

    "顾名思义,大抵是宦先生未发迹时最早置的房产。"

    "我从来没听说过。"

    "还有,他嘱我代垫你们的生活费。"

    宦楣苦笑,"别骗我,父亲已经山穷水尽,自顾不暇。"

    聂上游沉默,"那么,当我私人资助你。"

    "长贫难顾,你会后悔。"

    "如果可以结婚的话,男方就无从反悔。"

    他曾经多次提及婚事,没有一次比今次更加认真。

    "不,"宦楣一口拒绝,"你陷我父于不义,我们不再是朋友。"

    "宦楣,你为何把责任推到我身上?"

    "免得你误会我俩此刻门当户对。"

    "你仍然在等邓宗平?"

    "聂上游,看天份上,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还拿这种琐事来烦我。"

    他沉默了,过一会儿,公然自前门离去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刚刚凑巧,一辆计程车与小型货车的司机在路口起冲突争吵相骂,惹人注目,一时没有谁注视宦宅大门。

    宦太太闻声摸下来,"是毛豆吗,是否毛豆回来了?"

    宦楣别转面孔,心如刀割。

    五号。

    是宦家的人住在宦宅最后一个晚上。

    一清早邓宗平就来照应。

    宦氏母女留下一仓库无用的衣物,只提着两件行李。

    宦太太并无留恋,宦楣硬着心肠,叫工人联络慈善机构来抬走杂物。

    自由在一旁轻轻说:"留着也许将来有用。"

    宦楣笑一笑,祖屋根本无空间堆积这些身外物。

    "自由,你同母亲先起程,我来做最后查看。"

    宦太太坐在园子里静静向山下望,青糙地多日未经修剪,已长出蒲公英来,花卉枯萎一半,处处落英。

    正要动身,忽然之间,一辆香蕉huáng的开篷车铲上斜坡,喇叭按得震天响,车子停下,一个穿皮糙的女子跳下来,走近她们。

    宦楣一怔,来人是叶凯蒂。

    她把车匙圈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,使劲的溜溜将它转动,一边点头说:"宦太太你好,宦楣你好,长远勿见。"一边信步走上来。

    宦楣开头不知道凯蒂为何来此,电光石火间明白了。凯蒂是来接收宦宅!

    当然,冉镇宾已将这间屋子转送了给她,或者至少允许她做它暂时的女主人。

    凯蒂眯着眼睛看牢宦楣一直笑个不停。

    宦楣避开那挪揄的目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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