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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_亦舒【完结】(38)



    我喝一口茶,笑说:“往上爬?爬到什么地方去?人们并不见得那么上进,他们的向上不外是弄钱。舅母,原谅我的口气。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说:“你说得很对。”

    太初说:“我要钱来无用,我什么都有。”她看我一眼,“不知他对荣华富贵的看法如何?”

    我笑,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我的看法与你一样。”

    太初白我一眼,“真无耻,舅母别信他这八个字,这是他惯伎,一点诚意也无,说了等于白说。”

    我恐吓她:“你少在舅母面前诋毁我,回家家法伺候你。”

    “舅母你听听这是什么话。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叹口气,“这是打qíng骂俏话。”

    太初的面孔忽然就红了。

    她舅母微笑说道:“你们俩,很好呀,真是一对,我很替你们高兴。”

    太初说:“跟这种人白头到老,未必得了什么好处去。”她瞟我,“不过没他呢,日子又闷,不知怎么过。”

    “彼此彼此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结婚时要回来。”舅母说。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几时结婚?”

    “明年,”我说,“我打算这时回去找工作,半年后略有积蓄,便可以结婚,起码要找一间公寓,买套西装,跑一次欧洲。”我向太初挤挤眼。

    huáng太太微微点着头。

    “我穷,”我耸耸肩,“太初是有得苦了,将来生了孩子,她得趁喂奶粉的空档画画。”

    太初说:“你再说这种话,我就bī你回香港来谋生。”

    “怕怕,”我立刻举手投降,“千万不要呀。”

    我与太初最爱混日子过。

    “你们决定回去了?”她舅母问。

    太初说:“是,棠哥哥也赞成。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笑道:“你舅舅恐怕会失望呢。”

    huáng振华诚然失望了。他发了许多牢骚,说我在làng费时间——年轻的时候不为事业打好基础,老了就后悔。

    “你以为你是专业人士又如何?”他说,“什么人都分九等。到美国去做工,十年也积蓄不到一只手表。”他叹气。

    huáng太太碰碰他手肘,“人各有志,振华。”

    我不作声,huáng振华说得自然有理,我不是不知道,这是我十载难逢的机会,我只是舍不得太初。

    “当年溥家敏何尝不以为可以往加拿大隐姓埋名的过活?三年之后,闷出鸟来,还不是搬回香港住了。我告诉你,香港这地方,往住是要上瘾的,自然有它的好处,否则这么多人挤在这里gān吗?”

    “去去就回来。”huáng太太说。

    huáng振华说:“棠华,我不会亏侍你,你说服太初回来,我给你准备一张合同,起薪三十万一年,借钱给你买房子成家。”他拍拍我的肩膀……”

    我们还是登上了飞机。旅程上我很沉默,我在思考huáng振华给我的条件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为了太初,他可不会待我这么好——刚毕业,什么功夫都没有把握,人才不见得出众,说话也不怎么玲珑,值三十万?

    太初说:“你有心事。”

    我不否认。

    她轻轻说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我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“我们不要靠别人,”她说,“我们靠自己,没有必要去沾别人的光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方老先生在机场等我们,他特地剃了头,换上新衬衫,那件衬衫刚刚拆开穿上,还有折痕,也不先熨一熨平,看上去难为qíng相,但他已经尽了他的力了。

    太初对她父亲的爱是无限量的,她上前去拥抱他。

    方老憨憨地笑,“你们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也与他拥抱。

    他端洋太初,“你更漂亮了,怎么,见到你母亲了吧?”

    太初愕然,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代答,“见到了。”

    方老说:“我早知他们有法子,真神通广大,”他问太初,“你觉得她如何?”

    “很漂亮。”太初说,“爸爸,我们到什么地方吃顿晚饭?”她不愿多说。

    我明白她的心qíng。

    方老先生沉默下来,他的背弯着,头发斑白,神qíng又萎靡了,我同qíng地挽扶着他。

    我们吃了一顿颇为丰富的晚餐,然后太初说疲倦,要回宿舍,我送了她回去,再送方老先生,他邀我进他的公寓小坐,我觉得疲倦,但还是应允了。

    他取出酒,斟了一杯自饮。我知道他想与我说几句话。

    方老问我:“太初的母亲,她好吧?”

    我说:“很好。”这可怜的男人。

    “她仍然是那么美?”他嗫嚅地问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玫瑰……”他陷入沉思中,嘴角挂一个微笑,想是记起从前甜蜜的往事,一片惘然的神色,思想飞到老远。这个可怜的男人。

    “爸,”我按住他的手,“别想大多。”

    他跟我说:“棠华,我实在不应恨她,她给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“是,爸,我明白你指什么。”我有说不出的难过。

    “她凭什么跟我一辈子?你说,她有什么理由跟我一辈子?她与我共度的十年,每天我只需穿上衣服上班,一切不必cao心,衬衫裤子给我熨得笔挺,连口袋中的杂物都替我腾出来放在替换的gān净衣服内。钱不够用,她以私蓄搭够,屋子一尘不染,饭菜煮得香啧啧,小玫瑰她亲手带大。我没有福气,棠华,是我没有福气。”

    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那九年零三个半月,我过的是帝王都比不上的适意生活,只有那三千个日子我是真正活着的。现在我想通了,huáng振华说得对,我还想怎么样?许多人连一日也未曾活过,”他gān笑数声,“我是个平庸的人,二十年来我尽心尽力地工作,但我并没有获得更好的机会升职,人们不喜欢我,他们嫌弃我。以前我有玫瑰,我不怕,失去了玫瑰,我便失去了一切。”

    “爸,你还有太初,你还有我。”

    “是呵。”他脸上泛起一阵红光,“是,我还有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爸,你休息吧。”我很疲倦,“你也该睡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,好。”他还不肯放开我。

    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方老先生。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需要,从来不替别人着想。妻子跟着他的时候,他也没有什么图报的打算,浑浑噩噩地享福,而妻子离开他之后,他也不做什么,糊里糊涂地过了。就像今夜,我已经坐了十多小时飞机,累得不亦乐乎,他却没想到这一点,巴不得我陪他谈个通宵。

    人倦了脾气就急躁,我匆匆向他告别,驾车回家。

    洗了澡倒在chuáng上,马上呼呼入睡。

    清晨我听得电话铃响了又响,却没有力气去取过话简。

    电话铃声终于停了。

    我翻一个身继续睡。

    过了没一会儿,门铃大作,夹着大力急促的敲门。

    我无法不起chuáng去开门。门外站着惊惶的太初,一额头的汗,她拉着我尖声问:“你为什么不听电话?爸爸在医院里!”

    我顿时吓醒了。“医院?”我忙抓起牛仔裤套上,“怎么会?我昨夜与他分手时还好端端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心脏病发作,倒在地上,房东发觉,把他送进医院,我已去看过他,医生把他当作急症处理,不准探访,棠哥哥——棠哥哥——”她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我一语不发,与她赶到医院去。

    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时刻。

    她父亲于当天下午心脏病逝世,享年四十九岁。

    太初哭得双眼红肿,伤心yù绝。

    我把消息报告香港那边。huáng家电报电话络绎不绝地来催我携太初回港。

    但是太初悲伤得根本连说都不会说,天天抱着她父亲的遗物伤神。

    对于huáng家的势利,我亦十分反感,现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,何必bī人急在一时间动身?她爸的尸骨未寒。

    太初整个人消瘦下来,晚上睡得坏,白天吃得少。

    她内疚在她父亲有生之年没有抽更多的时间出来陪他。

    四十九岁。无论如何,谁都得承认这人是英年而逝,但方老先生活着的时候不论外表与内心,都已像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。

    他早就死了。

    在他妻子离开他的那一日,他就死了。

    huáng家派来的第一个说客是溥家敏。

    溥家敏与huáng家有莫大的渊缘,这我知道。

    我对溥没有反感,他温文有礼,英俊风流,而且他的态度好。

    来到我们这里,他说明来意,便坐在客厅中出任说客。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只不过忠人之托,只好跑了来坐着。

    他跟我说,“罗太太叫我来的……她叫太初别太难过。”

    太初问:“她自己为什么不来?”

    “她……不方便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太初含泪说,“她看不起他,她看不起他!可是他已经死了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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