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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_亦舒【完结】(39)



    “不不不,”溥家敏分辩,“没有这样的事,太初,她并不是这样的人,你们误会了,她要来,又怕你们不欢迎,她天天等你们的消息,你们又没有唤她一声。”

    傅家敏说:“罗太太的脾气是这样的,过去的事便过去了,并不是薄qíng寡义,对方协文,对溥家明,她都是一贯的态度,你不能误解她。太初,尤其是你不能。”

    我叹口气。

    这溥家敏一表人才,说起话来有时却夹缠不清,像个恋爱中的女郎。

    太初打发他,“你请回吧,我可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。”

    他凝视太初,“我在这里陪你。”声音很轻。我不由得生气了,“这里有我。”

    “多个人也好,葬礼还没举行,多个人帮手也好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太初犹豫了,她终于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感觉到溥家敏对太初有特殊的感qíng,也许是为了她母亲的缘故,爱屋及乌。但是,他太目中无我,可恶。

    “我住在喜来顿酒店。”他说,“你们可以随时找我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反正你每天早上九点总会来这里报到。”

    溥家敏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,他温柔地对太初说:“我明白你的心qíng,当我大哥去世的时候,我也只有一种感觉:我巴不得跟了他去。”

    大初听到这话,如遇到知己,抬头看着他。

    他嘲弄地说下去,“能够跟去倒也好,这就少了数十年的烦恼。”

    我愕然,像他那样的人也有烦恼,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该买条绳子来自我了断。

    “但我还是活下来了,”溥家敏说。

    溥家敏说:“活得健康,活得高兴,也就是报答了你父亲的养育之恩。你想想看,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伤心、消极、jīng神不振,他会怎么样?”

    他真会说话,那张嘴,树上的鸟儿都骗得下来?

    果然,太初jīng神一振,全神贯注地聆听。

    “我会每天来看你,”他说,“你要当心身体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。”太初感激说。

    他拍拍她的手。

    我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
    我问溥家敏:“溥太太没有来吗?”

    他微笑,“她要照顾孩子。”

    太初问:“溥先生有几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有心思管闲事了,由此可知心qíng是好点了,这溥家敏几句浮滑的场面话生了奇效。

    他答:“目前六个孩子,四男二女。”

    太初睁大眼睛,“这么多!”

    “多吗?并不多,咱们上一代都有五六个孩子,孩子们有生存的权利,不必担心他们的将来,如今的父母为了自己自由,逃避责任,只肯生一两个……”

    “人口太挤了。”太初说。

    我没有cha嘴,因我觉得给太初一个轻松的谈话机会,也是好的。

    “当然,我只是说:有资格生养的父母,可以多多生养,”他欠欠身,“我不是指每个人,世上总能为聪明人腾出空间。”太狂妄了。

    太初问:“溥先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吗?”问得好。

    溥家敏微笑,“我为聪明误一生。”

    太初困惑了。

    我咳嗽一声,“喝杯咖啡好吗?”

    太初没答,他先答:“我要一杯黑咖啡。”

    岂有此理,他当我是侍役?是后生?

    太初说:“我来做。”我与她挤到小厨房去做蒸馏咖啡。

    太初教训我:“你怎么对他不客气?”

    “他是老几?我gān吗要对他客气?”

    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

    我冷笑一声,“我现在才知道岳父的心qíng,但我比他坚qiáng,我会斗争到底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?神经病!”太初白我一眼。

    溥家敏探头进来,“我能帮忙吗?”

    “这儿没你的事!”我忽然露出不满。

    他一怔,太初白我一眼。她端出咖啡。

    “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点照片,”溥家敏说,“罗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。我第一次见你,你才那么半丁点儿大。”他看着太初,“可是那天我在饭店外碰见你,真是弄糊涂了,我还以为你是罗太太,可是罗太太有什么理由这么年轻?”他声音确实有点迷茫。

    太初问:“真那么像?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眼角下多颗痣,更像。”

    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。

    他们约定了星期六去拍照。

    我知道我应当跟着去看他们照相,但基于一种骄傲,我没有那么做。男女之间最重要是一个“信”字,如果我不相信太初,咱们这一段就不乐观。只有千年做贼的,哪有千年防贼的。话虽然说得如此漂亮,心中却不是滋味,这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,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

    光他一个人已经够麻烦了,没到一星期,太初她舅母也到了。

    huáng太太为人再可爱,我也没好气。

    我说:“太初,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烦气,咱们两个人的事又作别论。”

    说了出口又害怕她会随口应我一句:现在作别论也还来得及,于是心惊ròu跳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么,她岂有不知道之理,这个聪明玲珑的女孩子!她既好气又好笑地睨着我,却又放我一马,不作答,呵,可爱的太初。

    葬礼举行的那天,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,手里捧一束花,仪态端庄肃穆溥家敏站在她身边。太初开头抱怨她母亲没有出现,后来看见棺木就饮泣不止。

    牧师以呆板和煦的职业语调读诗篇第二十三篇:“耶和华是我的牧音,我心不致缺乏……”

    溥家敏淘出手绢要递给太初,我故意趋前一步,挤开他,把手搭在太初肩上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,也不致害怕,你的杖你的竿,都领导我……”

    礼成后我们撒上泥土与花,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。

    huáng太太什么都不说,陪着我们回家。

    晚上太初先睡,溥家敏回酒店,就剩我与huáng太太,我做了咖啡与她一起对饮。

    她说:“你不必担心溥家敏。”

    我脸马上就红了,这个明察秋毫的太太。

    她说下去,“家敏神qíng是有点恍惚,他有点糊涂,”huáng太太的声调很感慨,“他跟我说:以为小玫瑰就是玫瑰。”

    “太初才不像她母亲。”我抗议。

    “你不喜欢罗太太?”huáng太太说。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我倒不是不喜欢罗太太,那么美丽的女人……

    “你是嫌罗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?”

    我面孔又红了。

    “你这孩子,好一块古老石山。”huáng太太叹息。

    我轻轻说:“正经人从一而终。”

    “你瞧我可是一个正经人?”huáng太太问。

    “自然。”我由衷地说。

    她微笑:“我也结过两次婚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相信!”我下巴跌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我还拿这种事来唬你不成?”她说,“棠华,事qíng不临到你自己头上,你不明白,因此就不谅解,你与太初都太年轻,只知道黑是黑,白是白,却不知道这两种颜色当中,还夹着许许多多深深浅浅的灰色,你们太武断了。”

    “无论如何,huáng太太,你最好对溥家敏说一声,叫他别枉费心机,罗太太与她女儿是两个人。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点点头,“诚然,太初是一个jīng明的女孩子,她不见得肯为感qíng付出偌大的代价,感谢上帝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太初很爱我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你刚才那句话,爱qíng是免费的,根本不需要代价,爱qíng是愉快的——凭什么人们认为要生要死的才是爱qíng?晚上睡不着也已经够受罪了。”

    huáng太太微笑说,“这又是一个新的理论。”

    “当时机成熟的时候,太初自然会跟我回香港。”

    “太初已答应回香港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的?”我跳起来。

    “家敏说的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,“他说的,他怎么知道?”明知故问。

    “自然是太初答应他的。”

    “几时的事?”我双手发冷,胃部绞痛,额角发汗,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。

    “大概是这一两天吧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我的声音有点呜咽,“可是她从来没向我提过,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棠华,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,她有什么事,她自己会得决定,迟些告诉你,你也不必气成这样。”

    我不是气,我只是仿徨,以往太初有什么事都与我商量,芝麻绿豆到剪一寸头发,都要问过我,现在连这等大事她也当我没到,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到什么程度了。

    我自问一向信心十足,是个qíng绪稳定的人,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乱了步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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