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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_亦舒【完结】(49)



    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。

    爹的新居在石澳,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,他一向讲究实际,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,十分时髦。

    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,流水淙淙。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jīng致的小花园里,不肯进客厅。

    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,戴厚手套,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。

    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,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,cha着一技翠玉的发簪,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探了探身,想看她的侧面。

    她非常专神地“咔嚓咋嚓”剪树枝,我只好再侧侧身,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,一脚踏错,滑进金鱼池,哗啦一声,水花四溅,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jī。

    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,大吃一惊。

    我原本想出声道歉,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,我呆住了,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,她在这一刻出现了。

    我瞠口结舌,竟说不出一个字来,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,索xing站在水池内。

    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糙地被我弹起的金鱼。

    “唉呀,可怜我的水泡眼,我的绣球头……”她抬起眼睛来,轻轻嗔怪我,“你这位先生,怎么如此冒失?”

    我张大嘴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。

    “你还不上来?水冷哪。”她蹬足。

    我一步爬上池边,皮鞋上带着荷花水糙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搞的?”她责备,“我的鱼池完蛋了。”

    “呵,对不起。”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。

    “咦,你是谁呀?”她问我。

    我还在那里说:“呵,对不起。”整个人如雷击一般。

    她轻笑一下,又叹一口气,转头叫:“huáng伯,huáng伯!”她走开了。

    huáng伯是我们家老男仆,跟着急急步走过来,一见是我,喜得一把抱住:“三少爷!”又吃一惊问,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问他:“那女郎是谁?”

    “什么女郎?你还不去换衣服!”

    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入到客房,拿了gān衣服给我换,一边唠叨。我逆来顺受,闷声不语。

    那女郎。

    成熟的脸容,极端女xing化的姿态,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,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,那么流动的眼波,我呆住了。

    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,是谁呢?

    我心神dàng漾。

    有人敲门,“震中,你可是在房间里?”父亲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我应着去开门。

    “震中!”他拥抱着我。

    “父亲!”我的双眼濡湿。

    “你良心发现了?你肯回来见我了?”父亲一连串地问。

    我仔细地看他,他益发jīng神了,体形又保养得好,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。头发是白了,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。

    我称赞道:“爹爹,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,怎么,生活愉快吧?”

    “很好,很好。”爹看上去真正jīng神焕发。

    不管那女人是谁,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,我就感激她。

    我笑道:“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?”

    爹问:“震中,你不反对吧?”

    “爹,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?”

    “震中,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。”他很高兴,“锦锦与瑟瑟却反对。”

    “姐姐们小心眼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来,我介绍你认识她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我的荣幸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震中,倘若你肯回来帮我,”来了,“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。”来了。

    “爹,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,只怕会越帮越忙,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,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。”

    爹笑,“算是你的替身?”

    我呵呵大笑。

    我们父子来到客厅,爹对女佣说:“去请太太。”

    女佣人答:“太太去买花,说是三少爷来了,客厅光秃秃,不好看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太客气了,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。”

    “都这么心急。”爹摇头。

    走到门口,我停住了,犹疑着转身。

    “爹——”我叫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女客,什么女客?没有哇。”爹答。

    “我明明见到的,”我说,“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,穿黑色毛衣黑色长裤。”

    爹笑了:“哦,她,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太好了。”我说,“现在我去接我的替身。”

    我chuī着口哨,轻快地开着父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,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。”

    到了老房子,老huáng的妻——huáng妈,来开门,笑得皱纹都在舞动:“三少爷,你来了?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,好忍心啊。老爷还能坐飞机去看你,我又不谙洋文,你真是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,”我笑问,“派你来服侍我们?抑或是监视?”

    “是呀,庄少爷出去了。”她说,“叫我关照你一声。”

    “他出去了?去了哪里?”

    “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。”huáng妈说。

    “他疯了。”我说,“真去登广告?”这老小子。

    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,一边听huáng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。

    我有兴趣地问:“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?”

    “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,就托人介绍,真是姻缘前定,大家都替老爷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新太太美吗?”

    “美。”老huáng妈说。

    我笑,“你们看女人,但凡珠光宝气,平头整脸的,都算美。”

    “不,三少爷,新太太真的是美。”huáng妈说道。

    我还是不信,“三十余岁女人,皮肤打折,还美呢,老huáng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,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?她很会笼络人心吧?”

    “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,”她眯眯笑,“三少爷,我看你也别回去了,就帮老爷做生意,多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做生意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学学就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懒。”我摊摊手,“huáng妈,你看着我长大,知道我的脾气,我最不喜与人争。小时候我连shòu棋都不肯玩,就因为怕输,商场上血ròu横飞,全是惨痛的战争,怎么适合我呢?”

    “那么娶老婆呢?难道也是打仗?”huáng妈反唇相讥。

    “huáng妈,”我乐得飞飞地,“这件事有点苗头,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。”

    “三少爷,你少做梦呵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我懊恼地说,“所以我不要回来,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,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,一句好话都没有。”huáng妈大笑,这老太太。

    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,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,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,扳下来“扑”的一声,非常亲切可爱。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,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。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——huáng妈是很妙的,她见画上有灰尘,便用湿布去擦。真有她的。

    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: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,母亲打理家事,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,从没一句怨言。

    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,可是她进过港大,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,因是广东人,皮肤带种蜜huáng色,面孔轮廓很好,高鼻子,大眼睛,长睫毛,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,一把乌油油的黑发,梳一个低低的发髻,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,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。

    母亲嫁了宁波人,也会说上海话,但一遇qíng急,常会露出粤语。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,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,生了两位姐姐,再生下我,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,但是已经不行了。

    她患的是癌症。

    当年我十二岁,她常搂着我落泪:“阿妈晤舍得你,阿妈晤舍得你。”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我双眼红了。

    老huáng妈很明白,“三少爷,想起了娘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叹口气。

    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:“震中,震中。”

    “爹喜欢嘲笑她,“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……”

    门铃响了,打断我思路。

    huáng妈去开门,是庄国栋回来了。

    老庄见到我那样子,诧异问:“眼红红,哭了?谁欺侮你?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?”

    我连忙说:“你去了哪里?”

    “登广告,”他说,“寻人。”他把一张糙稿递给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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