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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_亦舒【完结】(56)



    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时髦的小姐,穿着漂亮,有学识,中英文都不错,又会一两句法文,运用得非常滑溜,什么“红楼梦是一本Romanac1ef——曹雪芹的Piecederesistance”,而“香港不适久居,年期满了不知如何,只好当它是pied-a-terre”之类。

    多么闷的一个女人。

    俗死人,丝毫没有灵魂,活着就是为摆一个时髦的款。她太清楚她自己的优点在什么地方,拼命炫耀,以致失去一切优点。

    我抱着相当愉快的心qíng出来,但一边吃龙虾汤一边深深地寂寞与悲哀。

    这种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,赚个一万八千就以女qiáng人自居,嗬嗬嗬,她们何尝不担心嫁不出去会变成老姑婆,qiáng人!

    这顿饭的下半局我便静寂了。

    市面上若只剩下这一类女人,那我还不如返璞归真,到唐人街去挑选,至少她会为我生四五个儿子,不会唠叨身体变样子。

    我伤透了心。

    老庄点起了香烟。

    那女子白他一眼,自以为很幽默地说:“你这个坏孩子,整天吸烟,像支烟囱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闲闲地说:“男人吸烟也算不得坏习惯,你们女人总非得男人为你们做圣人不可,他若是个十全十美的人,也不会独身至今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认识庄那么久,总知道他的过去。”她非常有兴趣,“他到底结过婚没有?四十岁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是老处男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:“别开玩笑。”

    我:“谁开玩笑。”

    她:“我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我:“过去之事何必计较,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现在与充其量他的将来,过去与你没有相关,并且这年头生活检点的王老五多得很,我也是个不二色的男人,心中只有一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她:“你,心中只有一个女人?”(不置信地)

    我:“如果我心中有第二个女人,叫我一会儿出去,立刻被车撞死。”(悲惨地)

    她不响了。

    饭后侍者取来白兰地,我学着洋酒广告中的语气说:“整瓶搁下。”然后咕咕地笑,啊,只有微醺的时候最开心。

    老庄似乎比我醉得更快,他乐呵呵的,分外凄凉,“喂,震中,你没听过我唱歌吧,我唱你听。”他的兴致高得很。

    “是洛史超域吗?我只听洛史超域的歌,哈哈哈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,你听,这是一首时代曲。”他张大嘴唱,“有缘相聚,又何必长相欺,到无缘时分离,又何必长相忆,我心里,只有一个你,你心中没有我,又何必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啊,听得我呆住了。

    老庄的声音居然十分温柔、缠绵。

    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他女友皱上眉头:“怎么会醉成这样?”

    我下了断语:“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”

    他女友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我伸手入口袋掏钞票,掏半日,摸出一叠二十磅钞票,jiāo予她,“你付,你付,我与他先走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俩不如回家睡觉吧,我开车送你们。”她忽然变得很大方,并没有生气。

    是,老庄说得对,她有她可爱的地方,我忽然感激她起来。

    我们三人苦苦挣扎,到了家里,老庄已不省人事,我则勉qiáng大着舌头说话。

    我跟她说:“你睡我房间,我到客厅沙发去睡,你也别回去了,天都快亮了。”

    我拖了电毯往地上一躺,进入黑甜乡。

   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闻到咖啡香。

    我刚在想,有个女人在家真不错,睁开眼睛,看到的却是庄国栋。

    “老庄,”我揉着眼睛,“你女友呢?”

    “上班去了,你还想她做咖啡给你喝?”他笑。

    我自地上爬起来,“你要与她结婚吗?”

    他叹口气,“或者再过一阵子。”

    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,巴不得用咖啡洗脸冲身。

    “可是你不爱她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稀奇,”庄朝我瞪着眼,“你跑出去街上站着,叫爱妻之人举手,你会看到一只手才怪。”他停一停,“感qíng是可以培养的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天花板。

    “看开一点。”他说道。

    他自己也并没有看开过。

    庄去上班后没多久,小姐姐驾车来看我。贵妇,戴大钻戒,披银狐,浓妆。

    我探头过去看她的脸,问她:“脸上这些粉是永久xing的吗?会不会剥落?”

    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,“罗震中,大姐说你近日来生活非常荒唐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直认不讳,“又不上班,天天吃喝嫖赌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样下去怎么办?”小姐姐问。

    “不怎么办?”我说道。

    “不打算改正?”

    “改什么?”

    “震中!”

    我低下头。我为什么还要找工作?我不再稀罕,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,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小姐姐,我觉得累,我希望休息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你姐夫们从来不需要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是老婆奴,我是人。”

    “震中,你虽然神qíng萎靡,但仍不失幽默感。”她叹口气,“放假是你的事,但不要过分。”

    “你怕我混了梅毒回来?”

    “狗口不出象牙!”她骂,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。”

    隔了一会儿我问:“爹爹那边有消息吗?”

    “有,他说你的朋友庄国栋确是个人才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呢。”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况。

    “他对你失望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

    “他自己生活很愉快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

    “没有了,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

    我迟疑一下,“你始终没见着他新太太?”

    “很快我可以见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爹爹要带她过来,两个人往欧洲度假呢,由爹爹驾车,逐个国家旅行。你看爹爹是不是宝刀未老?猜也猜不到他竟会这么懂得享受的。”

    “她要来?”我的心又qiáng力地跳动起来,失去控制。避都避不开,我避不开她。

    “他们要来?”小姐姐更正我。

    我又去斟酒喝,我快要酒jīng中毒了。

    “震中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见过huáng玫瑰,她是否真的很迷人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,还怎么迷人?”小姐姐问。

    “因为她从来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。”我说,“她也从来不妒忌的。”

    “去你的。”小姐姐说,“又借古讽今。说真的,她到底怎么漂亮?”

    “她不漂亮,不不,一个女人漂亮,是代表大方、有学问、有见地、拿得起、放得下、够-洒,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你见了她便会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大姐也这么说。”小姐姐说,“她比起我们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我不敢说。”

    “死相!”小姐姐娇嗔地。

    我心qíng再不好,也忍不住笑出来。每个女人都要做美女,颠倒全世界的男人,天天对牢魔镜问:“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?谁?”

    呵!女人。

    只有huáng玫瑰是除外,她可不觉得自己美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。

    现在她要来了,我躲不过了……我有想过要躲吗?也没有,我渴望见到她,现在我得到藉口,名正言顺地可以再睹她的风采。

    要避开一个人总不是办法,最佳的解脱是可以做到心中没有此人。

    我做得到吗?

    小姐姐说:“你过了年,瘦了不少。”

    “辛酉年与我时辰八字相克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来了。”。

    “小姐姐,你别理我,她几时来?”

    “他们月中到。”

    “住哪儿?”

    “萨克辙斯郡的房子,”小姐姐向往地说,“温默斯哈代小说中女主角的家乡……黛丝姑娘的悲剧……”

    我没有接上去。

    她要来了。

    我怎么样面对她?(以沉默的眼泪。)

    我穿什么衣服?说什么话?如何控制我自己呢?

    难题,都是难题。

    小姐姐去了。

    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头跃出来。

    我希望老庄快下班,我要把这件紧张的事跟他说。

    看看钟,才三点,该死的钟竟像停止了似的。我踱来踱去,度日如年,终于忍不住,开车出去找庄国栋。

    他在公司里忙得不可开jiāo,女秘书与女助手以爱慕敬仰的语气看着他说:“是,先生,是,是。”老庄的工作美发挥到无极境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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