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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_亦舒【完结】(17)



    他滔滔不绝开始倾诉其不愉快的经验,说到激动之处,大力拍这大腿桌子,面皮胀得像紫姜,连脖子都红壮起来,额角青筋涌现。

    把他一番话浓缩,不外是慨叹不幸生了一个蠢女,白陪人玩了这么久,要紧关头,不见半点好处,他不敢怪旁人,只是这个女儿未免也太令他失望。

    南孙待他讲完,喝茶解渴时,才站起来离开现场。

    锁锁知道她脾气,也不安慰她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她轻轻自嘲:“猪八戒照镜子,两边不是人。”

    锁锁却只问:“老太太今天吃什么宵夜?偷些出来。”

    只有她,天掉下来当被子盖,是应该这样。

    “现在可上了岸了。”南孙说。

    “你想听我的烦恼?别后悔啊。”锁锁笑吟吟。

    南孙看着她:“朱锁锁,我爱你。”

    美元升到一元对九元八角港元的时候,人人抢购,老太太却全部卖掉,用来替儿子赎身。

    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,银行限他们一个月内搬出,蒋先生终于崩溃下来,号啕大哭,家里三代女人,只能呆呆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南孙收拾杂物,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、外套、零零碎碎的东西,光明正大打电话叫他来取回,几次留言,如同石沉大海,分明避而不见。

    南孙觉得她父亲说得对,世上不是没有qíng深如海的男人,她没有本事,一个也逮不到。

    一颗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灰。

    也有点明白,为何阿姨qíng愿一个人与一条狗同住。

    南孙双目中再也没有锐气,嘴角老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,这种略为厌世的,无可奈何的神qíng,感动不少异xing,生意上往来的老中青男人,都喜欢蒋南孙,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。

    南孙知道,命运大手开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条路走。

    也不是一条坏路,虽然寂寞清苦,但是高贵。

    南孙把家里的qíng形写了封长信,大约有短篇小说长短,寄去给阿姨。

    她盼望有回音,但是没有。

    蒋太太知道了,同南孙说:“我们没有为她做过什么,故此也不能期望什么,她只得她自己,小心点是应该的,与其作出空泛的应允,不如保持缄默。”

    南孙恨母亲,因为她不恨任何人。

    她千方百计找出理由替人开脱,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,都有委屈,独独轮到她自己的时候,一点借口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当下南孙说:“不会的,阿姨断然不会撇下我们。”蒋太太不出声,但是这下南孙却看对了人,阿姨没有回信,是因为她已动身回来。

    南孙接到电话,她已在酒店里,两母女赶去同她会面,酒店房门一开南孙又闻到那股英国烟糙混着玲兰香味的特殊气息。

    阿姨身上大衣还未除下,她站在窗前,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、高贵、冷僻。

    “南孙。”她张开双手。

    南孙熬到这样一刻,眼泪汩汩涌出,抬不起头来。

    阿姨简单地说:“我来带你们母女走。”

    蒋太太问:“他们呢?”

    “他们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的丈夫,我的婆婆。”

    阿姨沉默一会儿,“我帮不了他们。”

    蒋太太不出声,坐下来。

    阿姨问:“你还没有受够?”

    蒋太太凄然地,用一只手不住抚摸另一只手臂,像是怕冷。

    “那样的一家人,你还想留下来?”

    蒋太太不愿意作答。

    阿姨仰起头,轻轻冷笑一声。

    终于,蒋太太用细微的声音说:“我不能在此刻离开他,我们曾经有过好时光,现在他需要我。”

    阿姨说:“他一生中从没扮演过丈夫的角色,他是你的大儿子,你一辈子宝贵的时光jīng血,就是用来服侍照顾他。”

    蒋太太忽然笑了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她说:“是我qíng愿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可怜的女人,南孙,”她转过头来,“你马上跟我走。”

    南孙吞一口-沫。

    阿姨鹰般目光注视她,讪笑起来,“你也挨义气?”

    蒋太太连忙说:“南孙,你要走的话尽管走,家里的事,也搞的七七八八了。”

    南孙缓缓摇头,“现在还不是时候,父母皆要我照顾。”

    阿姨不置信地看着她们母女,隔了一会儿她说:“好,好。”

    南孙有点歉意。

    “蒋某是个幸运的人。”阿姨说。

    蒋太太对她说:“我知道你看不起他,但他不是一个坏人,这些年来,也只有他给过我一点点安慰。”

    阿姨走到窗口,背着南孙母女,唏嘘地说:“我细微我也可以那么说。”

    南孙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,我也是。

    “那我这趟是白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不不,”南孙回复一点神采,“我们需要你支持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要搬到什么地方去?”

    南孙答:“我的家。”

    “有多大?”

    南孙用手指做个豆腐gān样子。

    “一家四口,熬得下去吗?”

    南孙摊摊手。

    蒋太太长长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阿姨背着南孙,把一个装着现钞的信封递给姐姐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事,同我联络。”

    阿姨来了又去了。

    蒋家搬到南孙狭窄的小公寓,家私杂物丢了十之八九,仍然无法安置。

    老太太有十来只自内地带出来的老皮箱子,年纪肯鼻笛南孙大,一只不肯丢掉,里面装的东西,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,三十年前照相架子,二十年前的皮糙……

    南孙趁老太太往礼拜堂,花了好几百块钱,雇人抬走扔掉。

    老太太回来,骂个贼死,咒的南孙几乎没即时罚落十八层地狱。

    锁锁本想帮蒋家弄个舒服点的地方,被南孙铁青着面孔坚拒。

    欠朱锁锁一辈子也够了,三辈子未免离谱。

    上房让出来给祖母,父母占一间,南孙只得睡沙发,厅堂窄小,只能摆两座沙发,南孙每夜蜷腿睡,朱锁锁看了大怒,问她苦ròu计施给啥人看。

    最大的难题是厨房,每日要做出三顿饭菜来,一煎一炒,满屋子是烟,渐渐人人身上一股油烟味,个个似灶火丫头。

    蒋先生喃喃自语:“献世,献世。”

    蒋太太自然戒掉麻将牌,成日张罗吃,蓬头垢面之余,和乐观地说:“他会习惯的。”

    蒋先生没有习惯。

    事发时南孙在公司里,前一日比较忙,她搭了chuáng在办公室胡乱睡了几个小时,一清早电话响,她以为锁锁生养了,满心喜悦接过听筒。

    电话是母亲打来的。

    蒋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,昏迷不醒,已送到医院。

    南孙赶着去,只见父亲躺在病chuáng上,面孔似蜡像。

    发生得太快,祖孙都来不及悲恸,似别人的事,新闻看得多,知道确有这种悲剧,但震惊过度,又得忙着应变,竟无人哭天喊地。

    三日后,蒋氏死于脑溢血。

    同事帮了南孙好大的忙,连日奔走,南孙没把事qíng告诉锁锁,怕她担心。

    日以继夜,南孙咬紧牙关死挺,将父亲火葬。

    南孙多希望章安仁会出现一下,为着旧时,同她说几句安慰的话。

    但是他音讯全无,怕南孙连累他,一个女子,拖着寡母不止,还有一个孤僻古怪的老祖母,尚有什么前途,避之则吉。

    在章安仁眼中,南孙贬值至零,已经不少以前的蒋南孙。

    他gāngān净净正式一笔勾销这段感qíng。

    一切办完之后,南孙已近虚脱,接到谢家通知,又赶往医院,锁锁生下女儿。

    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婴儿,体重几近五公斤。

    护士把她抱出来,南孙有点害怕,不敢接手,这样软若无骨的小生命,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婴儿。

    锁锁鼓励她。

    老人逝去,幼儿出生,天理循环,南孙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怀中,婴儿蠕动一下,像是要采取个比较舒服的位置,南孙轻轻掀开襁褓,看到一张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,粉红色,五官小得不能再小。

    南孙受了震dàng,把脸贴上去,婴儿忽然不客气地大哭起来,南孙才晓得这一切都是真的。

    不是美梦,也不是噩梦,只是真的发生了。

    锁锁jīng神很好,一定要拉住南孙聊天。

    南孙说:“很痛吧?”

    锁锁说;“我不想提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他生孩子,一定很爱他。”

    “南孙,我早已学会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,为人家做事,迟早要后悔的,我只为自己,我想要一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南孙意外诧异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你看,你母亲若果没有你,这一段日子怎么熬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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