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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宝_亦舒【完结】(28)



    “聪恕,家明与聪慧都在伦敦,你要不要跟他们联络一下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不要。”他说,“我只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“但他们是你的家人——”

    “小宝。”他不耐烦起来,“你几时也变成这种腔调的?我简直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“你相信也好,不相信也好,我得换衣服上课去了

    “小宝,陪我一天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聪恕,我读书跟你们读书不一样。我是很紧张的,失陪。你休息也好,看看书也好,我三点放学。你有什么事,尽管吩咐这里的下人。”

    我上楼去换衣服。

    “小宝。”他在楼下懊恼地叫道:“我赶了一万里路来看你的——”

    “一万里路对你们来说算是什么?”我叫回去,“你们家的人搭飞机如同搭电车。”换好衣服开车到学校。第一件事便是设法找宋家明。宋家明并不在李琴公园的家中,聪慧也不在,几经辗转,总算与家明联络上。

    我说:“宋先生,你马上跟勖先生联络,说聪恕在我家中。我不能担这个风险。”

    家明吸进一口气——“你,你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我在学校,你最好请勖先生马上赶来。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国?”

    “在,我马上通知他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我三点钟才放学,希望我回家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。”我说,“那个地方是我住的,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诸人把我的住宅当花园,有空来逛进逛出。”

    “姜小姐,这番话对我说有什么用?”他语气中带恨意,“我只不过是勖家一个职员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,随即笑起来,“不错,宋先生,我一时忘了,对不起。”我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上课的时候天一直下雨。

    我想我这次是做对了。勖存姿心中是有这个儿子的。儿子不比女婿,我不能碰勖聪恕。

    下课后我并没有离开课室。小小的课堂里有很多的人气烟味,我把窗子开一条fèng,外边清新的空气如幻景般偷进来,我贪婪地吸起一口气,想到昨日的梦,我死去的母亲来探我。

    教授问我:“你这一阵子仿佛心qíng不大好,有什么事qíng没有?”他的声音温和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我抬起头,“除非你指我母亲去世的那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心中是否为这件事不愉快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不,并不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是什么?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,成绩又这么好,看样子家境极佳,到底是为了什么?请你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“先生,看事qíng不能看表面,每个人都有困难与烦恼,中国人有句成语,叫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’。”

    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”他微笑,“但你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,先生,我不再年轻。”我坐下来。

    “看你的头发,那种颜色……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……”教授说,“你不应该有任何烦恼。”

    “我真的没有烦恼。”我低下头,“我只是在想,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爱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难道都不爱你吗?”教授问。

    “但不是这种爱,是男女之间的爱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终于会遇见他的,你理想的爱人,你终于会遇见他的。”教授说。

    “你很乐观,先生,我倒不敢这么自信。”我低下头。

    远处的教堂敲起钟声,连绵不绝地,听在心中恻然。红白两事都响起钟声。喜与悲原本只有一线之隔。

    我抬起头。“谢谢你,我得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年轻的女孩,但愿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。”他陪我离开课室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心中想什么。谢谢老天我们不知道,幸亏不知道。

    我开车回家,天上忽然辗出阳光,金光万道,she在车子的前窗上,结着的冰花变成钻石一般闪亮。我冷静地驶车回家。

    家里谁都在。勖存姿、勖聪恕、宋家明。

    我以为我已经说清楚,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撤退,可是四个小时了,他们还是坐在那里。

    “辛普森太太。”我提高声音。

    没有人应。

    女佣匆匆出来替我脱大衣。我问:“辛普森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    “她走掉了。”女佣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我诧异地问。

    “勖少爷打她。”女佣低声答。

    “噢!老天。”我说,“他凭什么打我的管家?她走掉永不回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明天再来,她刚才是哭着走的。”女佣低声报告。

    “他们在里面做什么?”我问,“吵架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姜小姐,他们坐在里面四五个小时,也不说话,我听不到什么声音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上帝。这像《呼啸山庄》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勖存姿提高声音:“是小宝吗?为什么不进来?我们都在等你。”

    “等我?”我反问,“为什么要等我?”我走进去,“我有大把功课要做。这件事又与我无关。”

    “与你无关?”勖存姿抬抬浓眉。

    “当然!勖先生,说话请公平点。我从来不是一个糊涂人,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我头上。”我说,“聪恕的信都在你手中,你在明里,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暗里。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,我做错什么?”

    聪恕跳起来,“我——的信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们好好地谈,我要上楼去休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问题是,聪恕不肯离开这里。”勖存姿说。

    我看宋家明一眼,他一声不出。

    我冷笑一声。“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,他爱住这里。我让他好了。”

    勖存姿听到我这话,眼神中透过一阵喜悦。

    聪恕颤抖的声音问我道:“你没收到我那些信?”

    “从没有。”我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收到的那些复信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的作品。”我坚决地说,“聪恕,你为什么不好好地站起来,是,用你的两条尊腿站起来,走到户外,是,打开大门,走出去,看看外面的阳光与雨露。你是个男人了,你应该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!我不爱你,你可不可以离开这里,使大家生活都安适一点儿?”

    聪恕忽然饮泣起来。

    我充满同qíng地看着勖存姿。这样有气魄的男人,却生下一个这样懦弱的儿子。

    我转身跟女佣说:“叫辛普森太大回来,告诉她我在这里,谁也不能碰她。”我又说,“谁再跟我无端惹麻烦,我先揍谁,去把我的马鞭取出来。”我火爆地掠衣袖。“我得上去做功课了,限诸位半小时内全部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小宝……”聪恕在后面叫我,“我一定要跟你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聪恕,”我几乎是恳求了,“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,我不爱你,我也不想见你。你这种不负责的行为,使你父母至为痛心,你难道看不出?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认识我的话,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……”他湿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脸。

    我倒不是害怕,当着宋家明,当着他父亲,我只觉得无限地尴尬,我拨开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说:“小宝,你不能这样遣走我……你不能够——”

    勖存姿把手搭在聪恕的肩膀,聪恕厌恶地摆脱他父亲的手。

    “聪恕,我陪你回香港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回香港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定要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。”

    我不想再听下去。我出门开车到附近的马厩去看马。

    天气益发冷了。

    马夫过来。“小姐,午安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‘蓝宝石’如何了?”我问,“老添,你有没有用心照料它?”

    “很好。我拉出来给你看。”老添答。

    “我跟你去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我跟在他身后到马厩,蓝宝石嘶叫一声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不骑它?”老添问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,“今天有功课。”

    “好马,小姐,这是一匹好马。”

    “阿柏露莎。”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一个声音说:“在英国极少见到阿伯露莎。”语气很诧异。

    我转头,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,照《水符传》中的形容应是“火炭般颜色,浑身不见一条杂毛”。好马。赤免应该就是这般形状。

    他有金色头发,金色眉毛,口音不很准。如果不是德国人,便是北欧人。

    他下马,伸出手,“冯艾森贝克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汉斯?若翰?胡夫谨?”

    “汉斯。”他也笑,“真不幸。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。”

    我拉出蓝宝石,拍打它的背,喂它方糖。

    “你是中国人?”他问,“朝鲜?日本?”

    “我是清朝的公主,我父亲是位亲王。”我笑道。

    他耸耸肩,“我不怀疑,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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