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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宝_亦舒【完结】(34)



    我糊涂起来。

    夜晚辛普森陪我睡,她坐在chuáng边,让我喝一点儿酒,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,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,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,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。

    我跟辛普森说:“如果我死了,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。”

    辛普森的鼻子发酸,声音苦涩,“姜小姐,勖先生是很疼你的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“这点我也明白,但是我只怕他……”

    我并没有死,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,我尽量在白天劳动,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。

    勖存姿替我搬了家,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,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,运动后有芬兰裕,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,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,有什么不好?我请得起,屋子里因此又热闹,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。也许不是为了寂寞,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。

    像我,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,自己坐在一个角落,由得他们听音乐、下棋子、喝酒,甚至是打qíng骂俏,一日又一日,我麻木地度过,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,麻木不仁的日复一日,看不到昨天与明天。

    我很久没有写功课,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,暂时对付着。法科并不多笔记,记堂只应个卯儿,我不再认真,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。

    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,我不是酗酒那种人,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,喝得醉醺醺,尤其是周未,高朋满座,通宵达旦地喝与吃,音乐直到天亮,全部供应免费,远近驰名,很多人慕名而来,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,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,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,并没有去剪头发,也不换衣服。

    一次一个金发女郎,穿着合时的衣饰,指着我怪叫:“这是谁?”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。

    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:“小姐,如果你不喜欢她,我劝你迅速离去,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。”

    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。不,她并不舍得离开,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,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。

    我闷闷不乐,替我设了酒池ròu林,我还是闷闷不乐。有时我挥挥手。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,可是去了还会再来,每个周未,这里都有狂欢节日。

    贪婪的人,吃完还带走,还顺手牵羊,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。

    辛普森ròu刺得要死,他说:“姜小姐,不如到外面去请客,新家具都弄脏了,这群都是猪,而且对你也不安全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,你愁什么?”

    可是我也腻了,派对终于停止。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,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。

    踏进旅馆,我才感慨万千,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,已经两个多年头,现在又近秋天。我早已归化英籍,那宗案子到今天,也有一年,早已不了了之。

    照说应该忘记吧?应该的,从头到尾,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。而我呢,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。

    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。

    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,问候我。

    “你好吗?”

    “很好。”我淡然答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,我死也不能死在这gān人面前,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yù望。

    “你要振作起来——”

    “谁说我不振作?”我打断他。

    他没有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我问:“聪慧好吗?她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回中国去了。”他低下头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一怔,“回哪里了?”我听错了吧。

    “回中国,”家明说,“她现在在北京。”

    “在北京?”我几乎没跳起来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家明背转身,“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,终于她又出发旅行,到了北京,不肯再回来,如今已经半年。”

    半年。我不敢相信耳朵。

    家明说:“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,她愉快地写信来,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,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——”

    “班上?”我瞠目结舌。

    “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,很吃香,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。”

    “北京?”我喃喃地说。

    “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,聪慧的信用简笔字。”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,问我:“你可有兴趣看?”

    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。

    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,却是小粒小粒,非常漂亮,一律简体,抬头写“父亲大人”。

    “父亲大人:

    “女在祖国,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,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,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,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。来到祖国,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,走到珠子胡同,徘徊良久,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,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,呼吸真正的生命,决定留下来。

    “父亲请原谅我。不需要寄钱来。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,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,我寻到我要的一切,随着太阳起chuáng,跟着太阳回家,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,心中没有其他念头,衣服自己洗,头发也自己洗,已学会煮饭烧菜。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,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,经过治疗,不日将痊愈。

    “日前往琉璃厂,翻到一套《红楼梦》,惜贵甚,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,以前还没有需要,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,一点儿真谛都没有。

    “我正努力学好国文,祝你们好。苦海无边,及早回头。

    女聪慧拜上”

    我一边读信,脸上一定苍白如纸。聪慧!开黑豹跑车的聪慧!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。

    我震惊地抬起头,我问:“聪慧住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宋家明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你是说你不知道?”我失声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人知道。勖先生托人去找,中国大得无边无涯,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,一直没有音讯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——”我喘气,“你们就由得她去。”

    “很明显地她快乐。”宋家明低声说,“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,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相信?”

    他抬起头来,“为什么不?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,”他说,“看你!你付出了多少!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!”

    我呆住。

    “勖存姿失去了聪慧,他已是个老年人,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,jīng神很差,听说他身体也不好,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……”

    我感慨至深,忽然之间想起《红楼梦》里的曲子:一帆风雨路三千,把骨ròu家园齐来抛闪,恐哭损残年,告爹娘休把儿悬念,自古穷通皆有定,离合岂无缘,从今分两地,各自保平安,奴去也,莫牵连。

    我跑到书房,一顿乱翻,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,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。

    家明看着书那一面,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,良久才凄然说:“原来都是早已有的。”

    半年不通音讯,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。

    多么可笑,原是勖家的人,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。不是勖家的人,像我与宋家明,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,不惜陪上灵魂兼ròu体。

    “聪慧失了踪,”宋家明说下去,“勖太太夜夜做梦,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,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,她眼睛哭得红肿……”

    可爱的聪慧,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,一直咕咕笑的聪慧,纯真的聪慧。

    我靠在沙发上,哭了一日。

    再见到勖存姿,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。

    他只是点点头,笑应了。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。jīng神大不如前。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;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。

    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,终年受劲风chuī袭,高原绿糙如茵,我们到的那一日,太阳尚和煦得很。

    勖存姿有点儿高兴,他说:“你小时候读过‘艾文豪’吧,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考堡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。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。

    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,咩咩不绝。

    麦都考堡远远在望。

    我问:“绵羊也是我们的吗?”

    “是你的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盖的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,一九三○改建,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,家具全经过翻新,我相信你会喜欢。”

    喜欢?不不,并非我不懂得感恩,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?我黯然。把母亲还给我,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,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,但有什么关系呢?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。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。

    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,她的人生观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,处处锦衣,处处玉食,有什么意义?

    进了堡垒,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,反而觉得“身外物”这三字异常清晰。男佣生起壁炉,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。可是我不快乐,勖存姿也不快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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