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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天香:北宋女官香药帝国_米兰Lady(12)

  蕙罗垂首继续为她篦发,不敢接话。太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这几日官家jīng神好了许多,我瞧着应该跟你梳头的手法有些关系……听说他昨日兴致好,还去后苑走了走,给两处新建的殿阁取了名……后来我去看了,觉得那俩名儿挺怪的,一个叫‘迎端’,一个叫‘受厘’……”

  她把“受厘”的“厘”念成“离”,其实这里应该是念“禧”。蕙罗昨日听赵煦讲解过“受厘”之意,因此听太妃这样说,心里明白她念错了字,却也没有指出,依旧浅含笑意一壁梳头一壁继续倾听。

  而那边厢的赵似倒又打破沉默了。

  “那字不念‘离’,念‘禧’。”他淡淡道。

  “你道你娘不识字么?”太妃愠道,“那字明明是厘,毫厘的厘!”

  赵似解释说:“‘受厘’的典故出自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,原文是‘后岁余,贾生征见。孝文帝方受厘,坐宣室’,宣室是未央宫前殿正室,而受厘的意思是祭祀后接受皇天福佑,这里的厘应该念禧,乃祭祀福胙之意,你读成‘离’就错了。”

  太妃见儿子如此直言其错误,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,遂扬声斥他:“你以为读过两本书就了不得了?连你娘都敢取笑!”

  赵似道:“我只是说出个事实。每次你说错话我都不曾笑过,只是指出而已,是你自己觉得我在笑你。”

  太妃怒道:“天下哪有儿女指摘父母错处的道理!”

  赵似又直言道:“若我不指出,你下次还会犯这样的错误。你说错的话我听了可以不取笑,但若被外人听见,他们的反应就未必会和我一样了。”

  “你口口声声说我错,却又不看看自己平日能做对几件事!”太妃示意蕙罗暂停梳发,索xing坐了起来,拍着榻沿面对赵似数落道:“你虽比姐姐多读了几本书,但为人处事全不通qíng理,真真不懂事……我还想问你呢,上月梁都知庆生,姐姐拟了一份礼单给你,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,你却为何非但不添,还私下减去了其中一斛白笃耨?”

  她说的梁都知是如今的入内内侍省都知梁从政,继张茂则之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。而言语中提及的白笃耨是指出自真腊国的笃耨香。此香属于树脂香,其树状如杉桧,而香藏于树皮之中,自老树中自然流溢出的香脂色白而莹,虽盛暑不融,名为白笃耨。若至夏月以火炙树枝,令其脂液溢出,待冬月凝结而收取的则名为黑笃耨。笃耨香不易得,尤其是白笃耨,每次真腊国进贡,不过三斛而已,而朱太妃为梁从政庆生便赠一斛,实属一份厚礼。

  听太妃这样问,赵似垂着眼帘懒懒地答:“梁都知年纪大了,又不爱名香,你何必送他这个。”

  “人家梁都知这几十年在宫中什么没见过,若送他参茸金玉之类,他能入眼么?而白笃耨今年只得三斛,我便送他一斛,好歹也算送得出手了。”太妃道,和缓了些许语气,又说,“何况,梁都知不爱名香,章相公却是爱的。他们往来应酬,梁都知也可借花献佛……”

  这章相公则是指当朝宰相章惇了。赵似闻言目露厌色,道:“我就是不喜欢你在礼单里塞这么多门道。回头被别人知道了,还道是我送的。”

  “就真是你送的又怎样?只许某些人往枢密院送,就不许你送到中书门下?别人还没说话呢,你就忙着假清高!”太妃冷笑道。见赵似无语,她又叹了口气,语重心长地试图劝说,“你这孩子就是未经历练,不懂世态人qíng,而今你也不小了,你哥哥又是这等qíng形,这些事也该学学了……上次你私下减去那白笃耨,我起初不知道,还跟梁都知说起,问他用了没有。当时他愣了愣,但毕竟是我阁中旧人,很懂眼色,马上说收到了,很喜欢。我回头细想他神qíng,放心不下,又去查看了礼单,才发现你撤掉白笃耨的事……好在梁都知是看着你长大的,知道你这臭脾气,不会跟你计较,若换了旁人,还不知该怎样多心呢……”

  赵似颇不耐烦,站起来朝母亲一揖,道:“孩儿还须准备除夕剑舞,现在已到练剑时辰,请姐姐容我告退。”

  太妃道:“别急着练那劳什子剑。你先取了白笃耨,亲自给梁都知送去再说。”

  赵似置若罔闻,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。太妃恼火,当即拍案怒唤“十二哥”。赵似仍不理不睬,并不停步。太妃离席追至门边,扬声道:“十二哥,你给我站住!”

  赵似不应,身影很快消失不见。太妃怒极,忿忿回到阁中榻前坐下,猛抚着胸口叹道:“十七年来就养了这么个孽障,真是生生气死我了!”

  (待续)

  14绿萼

  篦发之后,太妃起身至妆台前坐下,阁中内人奉上太妃冠子、冠朵、发簪等首饰头面,以备蕙罗为其梳妆,但蕙罗一顾,发现那冠子是白角鹿胎皮团冠,样式形制竟与起初她在福宁殿见到的向太后冠子一般无二,所配的簪子是白玉龙簪,冠朵状若飞龙,若依大宋礼制,太妃冠朵不能用龙形,只能用牙鱼,太妃戴这样的冠子显然是僭用太后服饰了。

  冠子呈上来时太妃睨了一睨,便气定神闲地转过头去,看着镜里的自己,静待蕙罗梳头加冠,显然这样的冠子她是一向用惯了的。

  蕙罗犹豫,一时没动手,太妃于镜中注视着她,淡然问:“怎么?有何不妥?”

  蕙罗忙对她微笑,轻声道:“没有。奴婢只是在想,今日应给太妃梳个什么发式。”

  太妃道:“何须多想?随便挽个椎髻,把冠子加上去便是了。”

  蕙罗建议道:“太妃今日不出行,阁中暖和,这样的冠子太厚实,戴久了既累又热,不如免去冠子,容奴婢为太妃梳个簪花的发髻,家居之时这样妆扮很轻便,也好看。”

  “簪花的发髻?”太妃一挑唇角,道:“我年轻时倒常梳。那时年纪小,也没有多少珠呀玉呀的戴着,一年四季,有什么花开便去摘一两朵簪在发髻边。秋天用jú花,冬天用红梅,chūn天桃花李花海棠杜鹃都有,运气好,还能摘到一朵牡丹,夏天么,簪的就是荷花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不知想起了什么,她笑意渐深,目光柔若chūn水,语气也温和许多:“那时我常把头发拢起来挽个高椎髻,耳边留两缕长长的鬓发,薄薄的,像蝉翼一样……”

  尚宫卢氏伺候在侧,听到这里便笑了,道:“娘娘当年这样梳头真是美。后来又蒙先帝眷顾,宫中女子纷纷学梳这种头,一时蔚然成风。”

  蕙罗顺势道:“既然太妃喜欢,那今日奴婢就为太妃重新梳这个发式罢。”

  太妃笑着摆首:“那发式只有小姑娘梳才好看。我若现在再垂两道薄如蝉翼的长鬓下来,别人该说我老妇聊发少女狂了。”

  这话听得阁中内臣侍女都笑了起来,气氛显得很轻松,蕙罗遂浅笑着继续建议:“太妃若喜欢长鬓的发式,不妨试试晚唐后妃常梳的抛家髻。那种发式状如椎髻,留有长鬓,但是用刨花水贴面,呈两鬓抱面之势,顶髻簪花,额发上再加几枚同心花钿,妆容十分雍容华贵,很适合太妃选用。”

  太妃想想,道:“也罢,你先梳来看看,若不好再改回来。”

  蕙罗答应,立即开始为太妃梳抛家髻。

  修剪好太妃两道长鬓,蕙罗打开奁盒取出刨花水,沾湿鬓发令其贴面。太妃闻见香味,便问蕙罗:“你这刨花水挺香的,不是用榆树刨花泡的么?”

  蕙罗道:“还是用榆树刨花,但里面加了薄荷、香白芷、藿香叶、当归等几味药,经常用来抿头,可使头发乌黑而不易落。”

  太妃听了,又取刨花水来闻了闻,像是很喜欢,还对身边的内人说:“你们都学学。平日里都是一般梳头,怎么就没人家这心思?”

  一群内人怯怯地应了,蕙罗这才想起,圣瑞宫与别处不同,自选宫人若gān,平常一切起居膳食之事全由太妃宫中内人来做,不大用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,所以以往给她梳头的应该就是答应的这一群人了。

  贴完鬓发,把额发分成几缕,梳成云尖状后,蕙罗为太妃挽好顶髻,再簪上两朵做成并蒂莲状的绢花,又选了一个点翠凤鸟衔珠步摇cha上,最后在额发上贴大小七枚云母、水晶和碧玺做成的同心花钿,这抛家髻便完成了。这发式果然雍容华贵,太妃左右侧首,反复细看,不禁喜形于色,道:“这样一梳确有新意,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。”

  卢尚宫等人也纷纷称赞,说娘娘这妆容既华美又显年轻,还如初入侍神宗时一般。太妃大悦,当即握住蕙罗的手,笑道:“若不是官家也离不开你,我真想把你留在我宫中,天天为我梳头呢……不如这样,以后你午后闲时就往我宫里来一趟,教教我这些梳头的丫头。怎样梳妆,怎样调香,但凡你知道的就都教给她们罢。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,加重语气qiáng调,“只要你对官家和我尽心,我决计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  说罢便命人取来珠玉首饰及衣物若gān,赐予蕙罗。蕙罗连连推辞,太妃并不收回,径直命两位小huáng门把所赐之物送往蕙罗居处。又再三询问蕙罗是否愿意教授圣瑞宫内人,蕙罗只得说:“须先回过官家,若他无意见,奴婢自然是可以过来的。”

  太妃道:“只要我开口,官家岂会不允?”立即便掉头吩咐卢尚宫,“你且带沈内人去见见我宫中梳头的丫头,让她们今日先拜个师。”

  卢尚宫领命,带蕙罗出去,在太妃寝阁后一处宫院正堂中坐下。少顷,两列内人鱼贯而入,在蕙罗面前列队站定,再一齐下拜,但见满堂翠鬟云集,粗略看来,至少有四五十人。

  蕙罗忙起身回礼。待这拜师仪式结束,内人们退去后,她忍不住问卢尚宫:“人怎会有这样多?太妃不是说只教‘梳头的丫头’么?”

  “这些都是梳头的丫头呀。”卢尚宫道:“圣瑞宫中专管太妃巾栉服玩之事的内人明里是八名,但她们每人手下还有五六个无职事的私身,加起来就有五十余人了。”

  蕙罗叹为观止,心想以往听说圣瑞宫中内人侍者甚多,约有七百余人,而今看来,仅梳头一项就有五十余人在伺候,那宫人总数逾千只怕也有可能,俨然是个自成体系的小后宫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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