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敏官便没追问,咬着嘴唇,目送那人离去。
许久,他整理情绪,按照那办事员的建议,去找中国钱庄。
钱庄票号管理方式老旧,投机性十足,随时有倒闭风险,利息也高。有些根本就是达官贵人敛财洗钱、非法集资的工具。放在平时,是他的最末选择。
此时也不免放低身段,好话说尽。
不过此时上海金融业已基本被外资把控,钱庄的现银,也大多来源于外资银行的短期贷款,钱庄再二次放贷,给不会和洋人沟通、或是达不到洋行放款门槛的中小商户进行融资。
由于钱庄高度依赖外资,此时也不得不集体噤声,万分抱歉地把他拒之门外。
那丽如银行的办事员,终究是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。
洋商的目的很明确:让苏敏官白交三千两银子,资金枯竭,最好倒闭,钉死在上海工商业的笑柄上,给那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中国商人一个深远教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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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
苏敏官结了茶账, 在外滩边独坐许久,总算有点感同身受,林玉婵那日被渣打银行轻视冒犯, 拒绝服务, 她为何生那么大气, 都掉金豆子了。
他以为自己已对不平之事司空见惯,但还是不得不承认, 胸中这颗心, 毕竟还有柔软可欺的部分。
他眼望粼粼水波,放下杂物, 交叉收拢手臂, 试探着,慢慢的抱了自己一下。
他肩宽, 不能像小姑娘那样轻松摸到自己后背。只好攀着自己肩膀, 摸到那硬朗的骨架, 手感十分陌生。
他觉得自己这个姿态一定很可笑。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。带着些软弱,带着些绝望, 带着些逆流而上的悲凉。
余光看到有路人侧目。有个穿绸衫的富家小孩跑过他身边, 又忽然转回来, 问旁边的奶娘:“这人为什么坐江边?是不是要跳江呀?爹爹说这里昨天就有个做生意破产跳下去的。”
那奶娘大惊失色, 连忙捂孩子嘴,然后连连道歉:“童言无忌, 童言无忌……小伙子莫怪, 孩子瞎说……快道歉!”
苏敏官终于笑出一声,朝那孩子挥挥手, 喊:“水太凉,傻子才下去!”
那两个巡捕和胖秀才, 此时应该正感冒呢。
那奶娘见他不怪,也斥那孩子:“不懂礼貌!人家看个风景而已,以后不许胡说!也幸亏小伙子大度,不然惹了麻烦怎么办?……”
奶娘一边说,一边偷眼看那俊俏的小伙子。
他绷着脸真好看,笑起来更好看。
奶娘想,生得这么好,出身必定也好,必定是一辈子顺风顺水吧?他有什么可愁的呢?
苏敏官待那奶娘小孩走远,猛地站起来。
方才随口一句“水太凉“,倒勾起瘾了。
手头还剩几两银子。去亦园孵个堂先。
事实证明,“泡泡自己”比“抱抱自己”还是管点用。只可惜某些姑娘没这福分。
他神清气爽出到街上,心绪已然平和。
一个烂摊子而已。他苏敏官自人生易辙以来,收拾过的烂摊子还少么?
最坏的结果,不过是白出血三千两,回到去年开张时的原点而已。
大不了再让那小姑娘占点便宜。
思及此处,他脚步轻快了些,回到义兴总部,翻开账本笔记,一个个的寻找能私人借款的对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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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末应酬繁多,苏敏官借机旁敲侧击,探了不少友商的口风。
义兴船行苏老板千金买骨,一万五千两银子拍了艘不能开的洋轮船,这事也已在业内传开。众人本都备了一肚子马屁,什么“少年英才”、“有胆有识”、“华商之光”,打算花式拍马;蓦然看到苏老板面有愁容,才知道事情不简单。
苏敏官也没必要藏着掖着,就直说,他现银不足,现在缺尾款。
果然,几个友商都为难:
“这要到年关,银根吃紧,真是不太好帮忙啊……”
“是啊,最近从洋行贷款都难了,我们也有要还的账……”
苏敏官已做好被婉拒的准备,笑一笑,不以为意。
远洋运输业风险大利润大,很少有船行会在账上留存大量现银。传统操作是,先向钱庄借款融资,承运内地丝茶棉花等货物,前往南北洋销售,并带回当地特产。若平安归来,船主和钱庄均分厚利;若遇风浪雨水,船只倾覆,船行和钱庄双双血本无归。
这是行业现实。大多数华人船主,也不过几百、数千两白银本钱,且几乎人均负债,不指望随手能掏出巨款。
就算经营有方的,名下绝大多数也是固定资产,现银属于奢侈。
更何况,因着抵制义兴,洋行对所有华人运输行业收紧放款。一损俱损,让那些靠借贷生存的船主,日子更加艰难。
不料一个宁波船主忽然撂下酒杯,喷着酒气喝道:“不说那些丧气的!其实我们也都眼红那洋火轮!比中国帆船快,还稳,遇上海盗匪徒,娘希匹,装几门大炮轰它的!——敏官,我‘久大沙船’现在是不行啦,等年底盘了账,付了工钱,也许有几百余钱可以周转。杯水车薪,你别嫌少。”
苏敏官双目微亮。看看席上的宁波帮,大部分都是赞同的神色。
有那么一瞬间,也许是酒意作祟,他居然眼眶微热,胸腔里划过些微的感动。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