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敏官耐心听完,才略带讥刺地微笑:“你慌什么。”
他用眼神指指林玉婵。小姑娘也没怎么吃喝,一桌子茶水点心,她只剥了个石榴。细细的白手指划开红色的果皮,一点一点的剥离石榴籽,间或往嘴里丢一颗,红红的嘴唇微微咀嚼,然后灵巧吐出小小的石榴核。
与其说是吃水果,更像是打发时间。
他微微一笑:“我妹妹想在家里组个戏班,买几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。你手头可有人?”
花妈妈一愣,随后神态放松下来,轻轻一笑。
还一口一个“妹妹”呢,亲兄妹有随随便便拉小手的吗?
花妈妈想,年轻人,果然嫩了点。瞒不住她这个阅尽风流的老太太。
带着这点阅历上的优越感,她对苏敏官的这句话也没怀疑,笑道:“有有有,我这里恰有几个十来岁的姑娘,调`教得很懂礼貌……”
雏妓接客也要十二三。与其再养几年,现在脱手,回笼资金,也是不错的选择。
至于别人买回去是不是组戏班……老鸨才不管呢。
“要身家清白的。”谁知小少爷一句话堵回去,“最好刚卖出来。不要别人调`教过的。出身越穷越好,我妹妹就喜欢扮救人的菩萨。”
他话音带讥讽,好像对“妹妹”此举颇为嘲弄。但说话间,不经意地瞥了林玉婵一眼,目光中却闪过温暖亲昵之色。
林玉婵面无表情,静坐刷脸,听他胡诌。
她也看出来,苏敏官胡诌也诌得比较有技巧,跟他当初忽悠整个德丰行买茶叶的那次,策略上异曲同工。
先把自己装成一个略懂行情的半瓶子水,青涩而自以为是,消除对方戒心,然后真真假假,提出一个看似很无害、很合算的买卖。
果然,花妈妈已完全入戏,为难道:“这……要求这么多,我这里没有啊。”
马上又道:“不过我有相识的牙人,全上海新脱手的小姑娘,用用心都能打听到!”
苏敏官眉目一霎,喜出望外:“那有劳了。”
说完,笑眯眯看着花妈妈,起身拱手。
花妈妈摸着下巴,笑着敷衍两句。傻子才白给人牵线呢。
苏敏官眼看老鸨打哈哈,有点着急,旁敲侧击好几句,才“忽然”想起什么,悄声问林玉婵:“是不是要给介绍费啊?给多少?”
林玉婵满脸天真,也很配合地跟他商量:“不知道啊,他们规矩是多少?两成?三成?”
花妈妈脑子里轰的一声,脸色立刻灿烂起来,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,笑容绽开,皱纹里几层白`粉轻轻摩擦。
只牵个线而已,惯例是百分之三回扣,他们不知道!
“三成……两成五。少爷小姐是天香楼恩人,奴家不敢坑,只拿两成五!少爷小姐等着,奴家马上去给你们找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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暖阁里剩下一对早恋的小鸳鸯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忍不住笑。
“六块银元别浪费。”苏敏官伸手扒拉点心盘,找出一块鲜嫩美貌的栗子糕,掰两半,一半递给她,“晚饭就这个了。预算不足,凑合一下。”
林玉婵接过,没吃,扶正头顶小帽,笑盈盈打量他。
“小少爷,挺懂行的?”她忽然板起脸,拿个核桃当惊堂木,啪的一拍桌子,“以前来过?”
“怎么会。”苏敏官泰然自若,咬一口栗子糕,“有这闲钱我攒着买船。“
林玉婵笑道:“不信。”
他张口就是一串行话,茶围赏金给得恰到好处,进门之后一点不怵,几句话,把从业多年的老鸨都忽悠住了,不信他是初次作案。
苏敏官闷头一笑。她也学会试探人,双瞳黑漆漆,脸蛋被浓郁的暖香熏得红扑扑,一脸的理直气壮。
他起身打开熏炉,把那散着甜腻气味的热香给熄了。炉边抽屉里找找,没找到合意的香。
他依旧很嘴硬:“没有来过啊。”
林玉婵心微跳:“茶围也没有过?”
苏敏官终于犹豫,伏在她椅背上,低低在她耳边说:“有。”
“我曾奢望,我娘没死。”他平平淡淡地一笑,“她是从扬州买来的,十二岁,一千五百两。我自己搵食之后,几乎跑了广州所有的妓馆,第一年跑街的辛苦钱全砸在那里。”
林玉婵心中忽的一沉,立刻后悔问了,反手握住他手指,轻声道:“找到没有?”
“后来她们笑我傻。伤病成那样的女子,她们从来都是往外扔的,哪有往回买的道理。”
暖阁里装饰华贵,金丝银线的屏风,精雕细琢的古董摆件,书架上摆满插图精美的艳词集,连烟膏都盛在镶玳瑁的盒子里。
病态的缱绻迷醉的背后,是血肉铸成的陷阱。
林玉婵嗓音沙哑,小声说:“我不喜欢这里。”
苏敏官冷冷一笑:“这世上你看不惯的东西多了。忍忍吧。”
“不。”她转过半个身,坚定地看着他,“这些地方迟早都会歇业的。”
苏敏官无奈地摇摇头。小姑娘天真执拗起来,真不像是能挣出几千两银子身家的。
他拈起个瓜子,两指头捏爆,取出果仁。
再指着暖阁墙上贴的年检执照,笑道:“阿妹,别傻。这里是大清国最遵纪守法的去处。别说让他们歇业,你打碎这里一个瓶子,转日就会有人勒索走你的全部身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