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忽然笑道:“敏官还不回来,别是给人灌醉了。要叫人去问问吗?”
林玉婵心里好像被什么钝器一戳,机械地端起碗,将那精耕细作的豆腐汤一饮而尽。
——你又不问,你怎知他真正怎么想?
为什么一块浓眉大眼的水豆腐,被人鬼斧神工的切几刀,就成了真假难辨的绒花,倒让人认不出真面目?
为什么平时浅显得像张白纸的道理,被贪嗔痴爱七情六欲的彩笔一涂,就成了五颜六色的迷宫一座,让人平白兜圈子,寻不到出口?
苏敏官心细如发,经常是她还没开口,就被他猜出心里的小九九。于是她仿佛也习惯了两个人心意相通,忘记了如何直抒胸臆,解决真正的分歧。
为什么事事都要男生主动。她又不是贤惠的瑛王妃。她白白晚生两个世纪,别是穿了个寂寞!
林玉婵从柜中找出厚衣,披上,爽快笑道:“我去找他。”
烟酒熏天的应酬有什么好玩。珍贵的时光干嘛不拿来做点别的。
不要纠结什么几百年的代沟怎么补课,也不用费心去猜他到底爱你有多深,就大大方方地和他言明心声,合则成不合则散,多大点事!
又不掉一块肉!
她轻盈地钻出船舱,对洪春魁道:“摇船过去。咱去把他救出来。”
第194章
苏敏官拈着一根上好卷烟, 手指轻轻敲桌沿。
大清男子多有烟瘾。就算抽不起大烟膏,也有五花八门的各式替代品——旱烟、水烟、洋烟、雪茄,从贵人到百姓, 男人几乎无人不食, 就连七八岁乡野小儿, 也懂得张着一口青黄不接的小牙,像模像样地抽上一口。
有人热情凑上个火折子, 苏敏官摇头, 右手盖住左手。
原本他无所谓。偏偏这两年认识一个脾性古怪的小姑娘,不仅讨厌所有烟味, 而且经常和他危言耸听, 说抽烟短命。
虽然这姑娘马上就不属于他了……
他心中一瞬间的绞痛。总不能给她留个惹人嫌的印象。
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,看着周围人吞云吐雾, 有点不耐烦。
说是“一道商讨对策”, 高谈阔论半天, “船”字出现过不到二十次。酒过三巡,话题还停留在福州路的堂子里。
若在平时, 他也能跟着瞎凑合两句。但今日不在状态, 满脑子都是她那句“结束”。
他心烦意乱, 撇下烟卷, 假作酒意涌上,起身告辞。
“兄弟真的不行了, 来日……”
几双手把他拽住。
“再干一杯嘛……”
苏敏官余光漠然, 看着这些热情的友商。其中有几位,是当初买广东号时借过他钱的。虽然性格人品未必跟他合得来, 但这份人情他始终记着。
于是又坐下,端着酒杯未饮, 直载了当说:“诸位不是说,叫我来商讨对付洋行封锁的对策。趁着兄弟还没醉,请大家赐教,我会尽力合作。”
众位老板互相看看,都有点尴尬。
“哈哈哈,喝酒……”
苏敏官撂下杯子。
“敏官,”盛记船行的杨老板,业内号称千杯不醉,一双眼睛出奇的精明透亮,过分灵活地在他身上转了几转,叫住他,“那些西洋人,志高气豪,不择手段。我们这几位老兄弟呢,跑船跑了大半辈子,也累了,斗不动了。你听我们一言,这人生富贵呢,一命二运三风水,没法跟时运作对。大家也劝你,莫要太拼了。洋人枪打出头鸟,等你做到上海华人船运第一,他们会集中起来对付你。这是大伙的肺腑之言,不愿看你平白受欺……”
苏敏官脸色微微一沉,微笑道:“去年贺岁宴,大伙不是还约定同进同退,抵御外侮么?再说,有你们几位的沙船撑着,我怎么也排不到上海华人船运第一。诸位如果对苏某有疑,也不必向着洋人说话吧?”
杨老板尴尬笑:“真的是为你好……”
杨老板近来新纳小妾,眼圈有点发黑,浑身甩不掉的脂粉香。再看他手中烟卷,从往日的土烟换成了墨西哥雪茄,市面上很是少见。
以前他出门,都是简单带个老仆完事。今日他身后却伺候着两个年轻力壮的保镖,腰间缠着黑布,盖住隐约可见的火`枪。
苏敏官不动声色抬眼,将酒桌上这几位行业大佬,一个个打量过去。
有人避开他的目光。
“郑老板,”苏敏官轻声问,“你的负债还清了?这一块玉好成色,不便宜吧?”
那被点名的郑老板干笑一声,又略带得色,亮出拇指,点头道:“御用匠人的手笔,和田羊脂玉……”
终于有人耐不住,截了话头。
“实话告诉你吧,敏官,我们都打算回乡养老了!船已都处理了,没通知你,不好意思……”
苏敏官立刻问:“卖给谁?”
杨老板双眼精光四射,看着他,慢慢道:“你知不知道,外国洋行近日开放华人附股,我等已将船舶货栈打包卖给洋行,得了银子,反过来买他们的股份。照他们的经营状况,到明年至少翻一倍价值,而且还有分红!我们算了算,每年白拿的银子,不比自己辛苦经营的少。敏官,这是反过来做洋人的东家,是为国争光的事。我们今日就是劝你也考虑考虑,以卵击石诚可嘉也,但也要想想自己的实力……”
苏敏官将手中卷烟捏成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