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敏官拢着双手,有点艰难地给她擦泪。泪水顺着他的手指,流到被箍得红肿的手腕,打湿了手铐上缠着的布条。
“恭喜白羽扇姑娘,”他鼻音重重的,语气却带笑,“有史以来打得最远的洪门姊妹,进了圆明园,得罪了当今太后,祖师爷都甘拜下风……你得路上好好构思一下,回去怎么吹牛。”
她再次问:“你到底走的哪条门路……”
苏敏官沉默片刻,依旧是那句:“回去说。”
然后按下她的后脑,鼻尖蹭她鼻尖,忽然轻轻嗅一下,低声问:“真的两个月没洗啊?”
林玉婵怒不可遏,便忘了哭,再次用力吮下去,满意地听到一声轻抽气,黑黑的看不清他神色,但至少一定在皱眉。
大风刮过,木箱和油毡布碰撞,发出啪啪的轻声。
“喂,别乱动。”
苏敏官只好收拢手臂,轻而易举地压住了她的搏斗欲。双手放不开,只能用舌尖一点点安抚这个在荆棘里滚了一圈、浑身扎了刺的姑娘。
直到她终于平静下来,侧着脑袋,顺从的伏在他胸前,轻轻抽噎着,不说话。
他才低声道:“总之别担心。你走出刑部之后就是自由人,没案底,名声、产业、人脉、还有那九品诰封,一概都在……”
林玉婵心头飘飘忽忽的,依然觉得像在梦里。
她小声补充:“案底还是会有吧?纵火、城内鸣枪、劫持朝廷命官……除非宝良不报案。”
苏敏官轻轻吻她额头,说:“宝良不会报案的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寒气,好像一枚冰刀,在她心里刮了一下。
不等她问,他马上又说:“对了,我五日前从上海出发,你的经理们已经开始年底盘账。没有你监督,做得也还算勉强合格。”
林玉婵笑一笑。苏敏官眼里的“勉强合格”,套入博雅标准,已经属于非常优秀,应该发奖金。
她亲他脸颊,很听话的不多问。感到他手指一下下捋着自己耳根,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,突然感到疲惫万分。
这个窄窄的箱子她能呆一年。
“对了,”她听着他的心跳,呢喃,“那个说相声的冯师傅,从你这拿了多少钱……”
没听见回答。也许苏敏官说了,但他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已经涣散。她一句话说完,眼皮一合,趴在他身上不省人事。
她像一块顽石落入大海,被温暖的浪花裹着,慢慢地往下沉,往下沉,一直到黑暗的深处,化作一团浓烈的糖。
……
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辰光。又是一阵飘忽的失重感。驼队终于停了下来。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暗淡。
苏敏官也不觉睡熟,倚在几包药材上闭目安歇。听到近在咫尺的陌生人声,他立刻睁眼,又摇摇林玉婵的身子。
听那骆驼把式跟别人的对话,驼队已经来到通州城,此时正在城外休整。驼伕正一个个卸下骆驼身上的重担,让它们好好歇一夜。
解开麻绳,掀开油毡布,搬下一个个箱子麻袋……
忽然,一个驼伕惊讶地叫了一声。本来该是个半空的箱子,他一用力竟然没拉动!
一头骆驼负重四百斤,背上多两个人的重量,对它来说根本小意思。
可是对人来说就很不一样了。
驼伕一愣神的工夫,箱子盖突然掀开,驼伕只见一道灰影窜出,紧接着嘴被人捂住,后脑勺微微一痛,软绵绵晕了过去。
林玉婵大口吸一口新鲜空气,摸摸那载了他俩一路的功臣骆驼脑袋。它刚刚吃完草料,精神抖擞地张着大眼,好奇地跟她对视。
苏敏官迅速扒拉下骆驼身上的杂七杂八,只留缰绳和毡布。骆驼背上的毛被压了一天,蔫蔫地朝一边歪着,还挺通顺,好像用梳子拢过。
林玉婵有点迟疑:“这行吗……”
说话间,被他一把捞上骆驼背,放在双峰之间,右手抓起一条软鞭。
“阿妹,走!”
林玉婵惊奇地发现,骆驼竟然是能跑的!
而且跑得飞快,不亚于小汽车!
她一瞬间头重脚轻,五脏六腑全都悬空吊了起来,差点被甩下去,惊叫道:“喂,这个你没学过!”
通州是京杭运河终点,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,进出的驼队几十个。一头骆驼脱缰放风,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小小风波。
和马不一样,马儿奔跑之时,前双蹄和后双蹄同时着地,坐在上面前后摇晃,好似乘风破浪;而骆驼不一样,左双蹄和右双蹄同时着地,左右摆动,错落有致,好像游乐园的过山车。
苏敏官凭经验和本能,一发启动,那骆驼就跑出了自己的风格和水平,不听他话了!
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。骆驼的大掌如履平地,顷刻间超了两辆马车、一头小毛驴,一个骑马的官差。那骆驼忽然见到一只乌鸦,来了兴致,横冲直撞地追起来。
林玉婵只能紧紧抓住骆驼背上一撮毛。好在骆驼宽大稳当,只要夹紧了,也不太容易掉下去。
两人渐渐掌握诀窍,用缰绳抽打骆驼身侧来转弯。
大清时的华北乡下,饥荒、瘟疫和战乱连绵,很少见到江南一样人烟稠密的村庄。一头发疯的骆驼沿着潮白河古驿道奔跑,沿途只有几个人注意到,喊两声,但那骆驼一阵风似的跑走了,也没人追得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