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从?离开湟水县城,这副帐子?便是星河、杜若与墨书三人在睡,阿布思自去与亲卫挤小?帐篷。
用大石压住的帐门被人从?外头掀开了,日光与寒风呼啸着?涌入,杜若紧紧裹住新毛毡,勉强睁开眼,看见阿布思揪着?个小?兵的衣领,把他重?重?摔进来。
“将军饶命!王爷饶命!郎官饶命!”
小?兵满身血污,人看着?倒是没有大碍,踉跄着?爬起来,胡乱哀求讨饶,膝行贴近阿布思,两手捧住他的膝盖,疯狂大嚷。
“真的!我说的都是真的!不能再往前走了!会死的,你们都会死的!”
“谁死了?”阿布思问。
杜若和星河钻出羊毛毡,手握着?手震惊地?看着?他。
小?兵回头,瞧见两个做梦都梦不出来的标致女子?,而?且衣裳凌乱。
他下意识东张西望观察大帐,触目皆是从?未见过的华丽温暖。
四角刨开硬邦邦的土地?烧着?牛粪,其中一个火坑上还挂着?锡制的精美大茶壶,煮着?香喷喷的热汤。
这个帐子?,比起他方才来的地?方,简直是天?堂!
他又冷又饿,又惊又怕,独个儿在黑暗里奔跑整晚,满以?为逃出生天?,却又被阿布思逮住,可是,他并不妒忌姑娘享受的生活,反而?抽泣了下。
“好好儿的日子?为什么不好好过,非上这儿送死?天?底下哪都比这儿强。”
咚地?一声闷响,是阿布思抬腿,把小?兵的后背抵到支撑帐篷的大木棒上。
“谁死了?”
“高,高秀岩的弟弟,高秀成?。”
小?兵回想起昨天?早上第一眼看见石堡城的印象,嘴角一抽,软软的顺着?墙壁颓然往下坐,瘫在地?上。
“将军,您没见着?,真想象不出来那地?方有多可怕……那山,有五六十丈高,向着?咱们这一面儿,光秃秃,滑溜溜,最上头一截子?有点草,地?下二三十丈都是白茬茬的大石头,笔直往上去,一点儿坡度都没有!别?说从?下往上爬,就连从?上头下来,也下不来!那顶上,就一点点儿大,修了个尖尖的石头城堡,对着?咱们,一排都是洞口。人家射箭出来,扔石头,扔火把出来,百发百中,不用瞄准!可是咱们打他们,那得多难?就是个神箭手也没用啊,太高了,射不上去!”
——那这仗怎么打?
杜若听?得胆寒,喉咙里好像卡着?块盐水冻成?的冰疙瘩,又咸又苦,咽不下去吐不出来。
然而?阿布思硬朗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波澜,还是问。
“高秀成?为什么死了?”
小?兵咽了口唾沫,颤颤抬头。
“高秀岩和张守瑜是大将军点的先锋官,走在大军最前头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小?兵嘴唇微微颤抖,很不愿意仔细回顾。
“高秀成?跟我差不多大,第一回出征,就跟在高秀岩身边做亲兵,所以?也站的靠前。他远远看见那山,像个筷子?尖儿撑到天?上去,不信那就是石堡城,还和我打赌。后来走近了,问了两遍高秀岩,又见那城堡挂的确是吐蕃王旗,吓得两腿发抖,将好被大将军瞧见,一刀就砍死了。那头,嗖地?飞出去,血就哗哗的往上飙……浇了我满脸。”
阿布思并不十分意外,嗯了声,提起他的领子?往外推,小?兵发出杀鸡宰羊的挣扎尖叫。
杜若从?被子?里一跃而?起,恍惚道,“他,他干嘛?他想干嘛?”
星河的嘴唇在她眼前一开一合,然而?杜若脑子?里灌满了石头,什么也听?不清,只有逛逛当当的回声。
从?长安向西北方向,在穿过大非川??前,湟水县城是最后一块三面有山脊包围的土地?,因为山的遮挡,即便气候寒冷,雨量还算充沛,区域内保持湿润,土地?被草地?和灌木丛覆盖,甚至偶见稀疏的树林。
到这儿,人过的日子?还像个人,姑娘家脸上有水色,成?婚前要相一相亲家,除了牛羊肉,能吃上玉米、萝卜,花上大价钱,甚至能吃上绿油油的小?菜叶子?。
但继续往西走,地?势越来越高,人喘不上气儿,马走不动路,唯有骆驼能以?慢得多的速度始终前行。
什么鸡鸭鹅啊,大雁啊兔子?啊,都没有。
吐蕃人来,或是其他蛮族来,见姑娘孩子?就抢。姑娘生儿子?,孩子?当奴隶。河西道上有络绎不绝的商队,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,所以?沿途的市镇富庶,也开明,但在这儿,影子?都见不着?。
“逃兵就非得死吗?”
趁被阿布思抱上骆驼时,杜若问。
“不是,抓到的才要死,他胆子?小?,顺着?去的路往回跑,所以?落在我手上。倘若他肯饿肚子?,偏离大道,走山里头,我管不着?他。”
——大路?
杜若坐在骆驼上,半晌没听?懂。
离开县城以?后,她的思维和行动能力仿佛都在快速下降。
在那??前,她不仅能骑着?貌不惊人但是体力极佳的矮脚马轻松跟上骑兵队伍,甚至偶尔遇到整片丰茂的草场,还敢换匹大马与星河一较高下。
在她御风而?行,咿咿呀呀叫唤着?越跑越快时,身后阿布思的口哨和墨书惊慌失措的尖叫都让她快乐无比,甚至在某些瞬间?,杜若会生出一闪而?过的幻想,把人生推倒重?来,投生在仆固娘子?肚子?里,和星河做亲姐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