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车到达暮城南站时,黄昏刚过,黯青色的天空逐渐敛尽最后一丝光热,为傍晚和夜晚的交接工作,打着掩护。
谨以约提前约好了车,坐上车之后就直奔目的地。
车轮碾过陌生的夜色,驶向更靠近海的地方。沿路灯火鳞次栉比,在远处连缀成两条逐渐并拢的线,无声地充当着指引。
可能带了太久口罩,谨以约忽然觉得有些闷,于是按下了开窗键。车窗只落下半扇,咸湿的气息就扑面而来,与Z市的干燥寒冷,形成强烈对比。
大约四十分钟后,出租车停在了城郊殡仪馆。
谨以约跟司机师傅道了声谢,下了车。
此时天边最后一丝暮色也悉数敛尽,浩渺的夜幕上,零星缀了几点星光。
谨以约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,身形纤瘦,眉眼清冷。
她站在入口处,朝里望了眼。
脚下的路延伸至尽头,有一栋四四方方的黑色建筑物,一盏孤灯悬挂其上,光影明灭间,仿佛照穿了百年烟雨。
那应该就是吊唁厅。
确认过之后,谨以约沿着这条路,正准备往里走。
可就在她刚要迈步出去的时候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:“谨以约。”
清沉嗓音,被夜风一递,如砂纸摩挲,有一种别样的磁性。
谨以约停住脚步,转过身。
夜色里,一个修长身影正在朝她走来。
月光洒了他半身,他行走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,用一袭孤影,撕开了这个凉夜。
她打量的功夫,他已经走到她的身边,微微颔首,主动介绍:“你好,我叫向鸿笺。”
谨以约目光微抬,压抑下心底的疑惑,礼貌回道:“你好。”
“我是张之年的医生,”向鸿笺像是知道她内心所想,又一次主动解开她心中的疑惑,“所以我认得你。”
“张之年的医生?”谨以约音调上扬,感觉自己被更大的疑团席卷,“治疗什么?”
下一秒,夜色开始极速下沉。
连带着他的回答一起——
“阿兹海默症。”
第3章 2021.1.3
一月三日,暮城,晴。
谨以约醒来的时候,窗外天色将将破晓。她抬手捞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,一看,竟然才六点。
时间还很早,但她这一觉,确确实实是睡到了自然醒,因此也很难再睡着。
不过,她还是重新闭上了眼。
——毕竟,现在起床,也没什么可做的。
是啊,现在起床,能做什么呢?
在这座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城市。
可是,闭上眼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对一切熟视无睹,反倒给了某些记忆更大的可乘之机。昨晚的一幕幕,就如同电影画面般,倒放在谨以约的脑海。
她想起昨晚从殡仪馆回来后,黎星给她打了个电话,问了一下她的情况,正要挂断的时候,黎星突然叫住她:“阿约。”
“嗯?”
“你昨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哪句话?”
“你说,人们常用烟火来形容美好却稍纵即逝的事物,这话不对。”彼时的黎星,与谨以约隔着大半个中国,正站在北方的寒夜里,凝望着无尽稀薄的夜色,“哪里不对?”
听闻这个问题,谨以约有片刻的沉默。
等天边月影挪了一寸,她才说:“烟火不是稍纵即逝的。”
黎星:“不是吗?”
谨以约:“不是。”
听到她笃定的语气,黎星低笑了一声,似乎是已经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,她没再追问为什么,径自换了个话题:“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?”
谨以约捕捉到手机那头传来的风声,“在外面?”
“嗯,”黎星垂下眼睫,看着指间燃起的那一抹腥红火光,嗓音被风声掠过,带了丝低哑,“我在星河公园。”
“这么晚了,你在那里干什么?”
“找人。”
“找人?”
夜风霎时冷了,连带着站在夜风里的人也冷了几许,黎星竭力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意,从唇齿间漏出一个名字:“晏晨......”
晏晨。
这是时隔这么久之后,谨以约第一次从黎星口中听到这个名字。
“——他奶奶,刚才走丢了。”
“走丢了?”谨以约瞬间变得紧张起来,“那现在呢?找回来了没?”
“嗯。”
谨以约揪起的心,倏地回落。
还好。
只是虚惊一场。
“阿约,是我找到的晏奶奶,”纵然面朝着的代表着现世安稳的万家灯火,但黎星说出的话却飘摇得如同一叶扁舟,“可是......她不记得我了......”
黎星是名副其实的烟嗓,这样的音色经电流一放大,颗粒感就尤其分明。
连带着音色背后的情绪底色,也格外昭彰。
纵然相隔千里,谨以约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——
她这句话背后的情绪底色,是悲伤。
“没想到啊......”黎星拖长尾音,将手中的烟头一折,摁灭。沉默片刻,谨以约听到她轻嗤一声,“她第一个忘记的人,竟然是我。”
——没想到啊,她第一个忘记的人,竟然是我。
回忆进行到这里,突然戛然而止。
就像影片少了一帧,谨以约眼前出现了一瞬的空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