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非白于字画品鉴颇为精通，已然看出胡辛所赠画作价值不菲，慢慢看了他一眼，道：“这画可是贵府家传的收藏？”
胡辛笑道：“愚弟什么家世，您还不清楚吗？祖辈哪里会有这样雅致的收藏。”他很自然道：“这是去岁一名进士，原是愚弟在地方上教导过的，一朝取中之后，寻到愚弟府上，定要报答。愚弟把道理也都给他讲了，说这都是朝廷的栽培，只要他正心为官，就是对愚弟最好的报答。他送来的东西多，愚弟一概不收。只这一幅画作，他借着愚弟母亲生辰送来，实在不好推辞，只好收了。如今送到您那宝物馆中，愚弟心中还安生些。”
中枢大臣都是机敏之人，胡辛又在官场上打磨了这些年下来，说话当然也会包装。
孟非白商场杀二十载，不管是在大周皇帝身边，还是当初深入梁国后宫，都自在从容，阅历既厚，便眼明心亮，深知不管对方话说得多么好听，还是要看他做了什么。
胡辛再坦荡的话语，也不能抹去他收了学生价值不菲礼物的行为。
孟非白不动声色，淡淡一笑，伸手示意胡辛坐了，请他饮茶闲谈，慢慢等他表明来意。
茶过五味，胡辛长长一叹，皱眉道：“实不相瞒，愚弟近来颇有些愁闷，不知该向何人求教。”
孟非白温和道：“可有在下能分忧之处？”
胡辛正等他这句话，便把这段时日来临时接受右相的差事，却力有不逮之事——诉来，最终叹气道：“陛下如此信重，愚弟等人却辜负皇恩，臣子无能，反而要陛下受累……眼看着若是右相不能好转，却也不能要陛下如此劳累下去，国公爷贤明，可有妙法教一教愚弟？”
这便是他的来意了。
孟非白以商贾之身，得皇帝封从一品国公，时常往来于皇宫之中，旬月前又得皇帝亲自送出宫门。人尽皆知，陛下待睿国公不同。
胡辛来求的，乃是孟非白给他的仕途指一条明路。
胡辛现在面临的情况很清楚了，他与卢净、柳耀三人在竞争下一任右相之位。至少目前看来，在皇帝心中，他们三人是不相上下的备选。这种情况下，本身能力可以做到的事情，三人都已经竭尽全力。而在此之外，如果胡辛能从孟非白这里得到一点私下的点拨，很可能就是角逐胜出的关键。他本就机敏，正当壮年，有上进的心，也很正常。
孟非白垂着眼睛，拿杯盖拨着茶水中不存在的浮沫，一时没有说话。
胡辛观察着他的神色，摸了摸脑勺，笑道：“愚弟也是病急乱投医了。”便站起身来，拱手抱歉，道：“国公爷只当愚弟来赏了一回画。”
孟非白抬眸看他。
胡辛一抬头，正好对上孟非白的视线，忽然呼吸一窒。他所见的睿国公，通常是温润慷慨的，此时睿国公眸色深深、盯着他不语的模样却有几分骇人。
孟非白乃是修佛之人，一颗心颇有静气，从不疾言厉色，此时开口，仍是温温润润，笑道：“前几日往宝物馆去，见里面收藏可还好？”
胡辛松了口气，笑道：“件件不是凡品，尤其是主屋那只‘近黄昏’，颜色怎么烧出来的！＂
孟非白起身送他，似闲谈般道：“原是送给陛下的。陛下极喜爱，却不肯留下。”
胡辛初听不明其总，低头一想明白过来，脸上火辣辣的。
第269章 番外六
苍天似有意，在穆明珠前往萧府的路上，落了一场纷飞的雨。
穆明珠特意吩咐了在前面的扈从，不许萧府仆从通报，因知萧负雪一向守礼，若得知她前来，拖着病体也会冒雨出迎。
皇帝的车驾缓缓停在府门前，言中扈从在外，萧府仆从在内，众人大开正门等候着。
穆明珠微微低头，整理裙裾，走入扈从手持的朱红罗伞之下。
迁都之后，虽然皇言仿照了建业的原貌，但臣子的府邸却未必能如此。现今的萧府原本不过是一套寻常的宅院，只依照萧负雪的官职，坐落在距离皇宫不过两条街的关键位置。萧负雪忙于政务，也无暇在意府中景色，只在自己书房外植了几杆翠竹。还是萧渊归来之后，依照建业的旧府邸，又动了工程，分为东西二府，府中庭院游廊、花草树木也尽量恢复了旧宅邸的布局。
若在平时，穆明珠断然不会认错。
然而是时烟雨霏霏，穆明珠理过裙裾，人已走入萧负雪所住的侧院，从红罗伞下一抬头，隔了细雨望去，只见翠竹游廊、无不熟悉——廊下独坐的那人亦熟悉。
她立在红罗伞下，被一种强烈的时空倒错感冲击，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建业，却不知是今生的建业，还是前世。
萧负雪病中久卧，用药之后白日昏睡，梦中走马灯似地闪过不同的场景，看过了两世旧人，唯独不曾梦见她。
他听着雨声醒来，隔窗一望，被眼前景色勾动心事，撑着病体起身，亲自往密室取了珍藏的那一柄罗伞，归来坐于阶下，借雨赏伞。
伞面的字画，他早已熟记在心。
郁郁青青的群山之上一轮红日高悬，山影留白处便是皑皑积雪，积雪深处落了八个字。
每个字都欹正相生，风姿翩翩，其余六字藏了一股力透纸背之势，独“负雪”二字，缠绵妩媚，似女孩赠伞那日雨中一双多情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