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负雪想到此处，下意识一抬头，却见长廊尽头、红罗伞下，皇帝正隔烟雨望向他，不知已来了多久。
这一下出乎他的意料，他震惊之下，手中罗伞脱落，他忙斜身去捞，却忘了身下坐着的乃是一只低矮的小杌子，手臂捞起了罗伞，臀下却稳不住杌子，翻身便要摔落在地，好险以另一只手撑了一撑，然而已是形状狼狈。
穆明珠已奔到近前来，朱红裙裾似盛放飘摇的石榴花，她俯身托住他的肩头，要扶他起身，见他嶙峋的肩胛骨顶起单薄素洁的中衣，如深秋待僵的蝴蝶，目光一凝又掠开。
萧负雪因是病中，未曾修饰，只着中衣，不期皇帝会突然造访，又如此狼狈，给她撞破伞之事，不禁大为窘迫，半伏在机子上，还未起身，便脸朝地面、大咳起来。
穆明珠为他抚背，将他手中罗伞搁在一旁，别开视线，不看他狼狈之态，吩咐左右道：“为右相取外袍来。”又问止咳的药茶何在。
家仆即刻送来外裳与药茶。
萧负雪忍住咳意，自己抖着手去披外袍。
穆明珠接了仆从手中的药茶，一手按着萧负雪的肩头、要他仍旧坐在机子上不必行礼，一手递了那茶盏到萧负雪面前，口中温和道：“先生用药。”她没有用右相这个称呼，因为若论君臣，她站着，他便不能坐着；所以她用了旧时“先生”的称呼，想要他安心坐着。
萧负雪却是心头巨震，强忍咳嗽，要灌下那一盏药茶去。
偏偏皇帝那句“先生”，一声声回响，如悬木撞在他心上。
心中的震撼扰动身体，萧负雪一口药茶吞到一半，那咳意再压不住，不愿在她面前更加失礼，仓皇间俯首，一口药茶尽数喷在袖间，在她的目光下避无可避，颤声道：“臣失仪……”一面说着，一面慌乱起身，几乎是躲避般往后退去。
穆明珠本是为了不惊扰他才悄然而来，也未曾想到会撞破这等场面，两世加起来，她也不曾见萧负雪如此狼狈之态。
前世他赴死之时犹从容。
因为剧烈的咳嗽，萧负雪原本过分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，随着年龄愈发沉稳的眸中隐然有了水光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他二十余岁时的青葱模样。
那是穆明珠曾爱慕过的样子。
“去吧。”穆明珠别开视线，望向霏霏雨幕，主动背过身去，口吻清淡道：“朕在此间看看雨。”
脚步声仓皇，是萧负雪离开游廊、入内换衣。
穆明珠不自觉眉心紧皱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，想起方才扶他起身时，中衣之下他嶙峋的骨。
“今日给右相用的药，药渣呢？”她不觉得一场普通的风寒能让人瘦成这副模样。
萧负雪入内许久才出来，已经换了齐整干净的衣裳，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，束在镂空的玉冠之中，乍一看仍是风采翩翩。若不是穆明珠方才见过他那嶙峋的骨，又已辨过药渣，只凭借片刻短暂的对话，几乎看不出他任何的异样，除了他变瘦了这一点。
穆明珠背对雨幕坐在栏杆上，身边摆着她赠给萧负雪的那一柄罗伞。青白相间的伞面，一轮红日凌空，过了这么些年，伞面仍旧清洁润泽，显然是有人时时看顾，细细刷着桐油。
这本是她重生之初，为了夺权，也为了释疑而送出的小东西。
如今看来，倒是成了萧负雪堪不破的魔障。
也许在筹谋送出这柄罗伞的时候，这的确曾是她隐秘的愿望。
可是时至今日，真看过他狼狈的模样，穆明珠反倒心生愧疚。
他教她习字，看她作画，在她孤寒岁月里，近十载的陪伴不是假的。
天意如此，只有师徒君臣的缘分，也并非谁的过错。
“朕要治薛昭欺君之罪。”穆明珠先开口道。
萧负雪一愣，见她已知实情，拱手请罪道：“不与薛医官相干。”
“那就是萧渊犯了欺君之罪。”穆明珠又道，抄送的药方，既然不是薛昭所为，便是萧渊。
萧负雪俯首道：“原是臣擅作主张。”
穆明珠盯着他看了一瞬，想着这个人真是一点都没变，总是大局为重，自己的身体性命为轻。
穆明珠来此之前，本以为萧负雪身体上只是小病，有能力的臣子有些脾气，只要能力比脾气更大，她都能包容，对萧负雪也不例外，这日来劝说一番，让他重新回朝中理政便是；如今看来他却是积劳成疾，且不是一两年中落下的病根了，从前壮年时尚可支撑，如今过度劳累又情志郁结，积年的病症一起发作出来，若不善加调理，恐怕会是短寿之兆。不可不防！
萧负雪心思细腻，主动道：“朝中政务……”
“朝中政务已有柳耀、卢净与胡辛三人协理。”穆明珠打断道：“右相只管安心养病。”
萧负雪又是一愣，应了一声，神色间却难掩失落。
穆明珠看他一眼，缓了语气道：“三人协理，也不及右相一人在侧。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像你，既了解地方上的民情，又知晓官员的性情能力。朕有意改动朝中制度，如今你病着，却是不好擅动。朕的大事，还要等你病愈归来，才好施展。”她见萧负雪要开口，抬手往下一压阻住，又道：“你只管安心休养，你这病要等朕派来的医官说好了才算好。国家大事，以百年计，咱们不争朝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