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要詹事静玉去考科举的消息很快便传开来。
因静玉从前刻意的结交，他与皇帝身边一众宫女都颇为熟络。
消息一传开，众宫女便都打趣他，“詹事要做读书人了！”又或是说“詹事要戴红花了！”
静玉垂头丧气，她们便嘻嘻哈哈笑起来，因众人一向听闻静玉是厌恶读书的。
无奈皇帝已经下了旨意，静玉只好捧起书本来，寻了先生去学习，归来宫中，有心苦学，然而低头看着书本就犯困。
樱红来到他院中，笑道：“陛下听说詹事读书刻苦，命我给您送两筐上好的银丝碳来，说是转眼入冬就冷了，詹事坐在屋子里读书莫要冻坏了。”
静玉从飘香的桂花树下迎出来，忙道：“姐姐何必亲自跑一趟？您派人传句话，小的自行去取便是。”又挂着樱红说了几句话，瞥了一眼石桌上半天未曾翻过一页的书本，脸上露出可怜又气苦的神色来对樱红求肯道：“姐姐，您知道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。”他后来也明白过来了，皇帝是对他擅自鼓动杨雪、秦燕去参加小比不满，才有要他去考科举的要求。若只是杨雪、秦燕参加小比，皇帝当然是高兴的，这是在宣扬武举新政。但坏就坏在他带了另一层意思，还生怕皇帝不知道他的功劳，提前垫了一句话。他倒是也精乖，既然皇帝“罚”他，他也不辩驳什么。但他这样心思活络的人，也不会乖私站着就把这“惩罚”给全然受了。
此时静玉磨着樱红很是说了些好话，他要用人的时候，口舌如蜜，若不是樱红在皇帝身边做事多年，怕是也顶不住攻势。
樱红作为皇帝身边的大侍女，站定不语，自有一股气势在，听完淡笑道：“詹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
静玉微微一愣，道“还请姐姐指点。”
樱红道：“你可是自愿在宫中为陛下做事的？”
“这是小的天大的福分！”
樱红便又笑道：“我虽不曾亲见，但据说世宗时男子要留在宫中做事，下面可是要割一刀的。如今你留在言中，只要读书考试便可，岂不是天大的福气？”
不单是世宗时，除了太上皇与当今两朝，凡是男子留在宫中，便只有做宦官一条路。太上皇在位之时，宫中还有世宗那会儿留下来的老宦官。等到穆明珠登基之后，老宦官本已经逐渐凋零，还剩下几个年老的也留在建业故都守宫室，不曾跟来洛阳。所以对于现下宫中年轻的宫人来说，要靠割去他们重要的器官入宫服侍，已经遥远的像是传说一样，可其实也不过就在几十年前。
静玉闻言胯下生寒，僵立原地，遥望樱红离开也忘了送行。
直到一阵深秋的风送来桂花甜香，才唤回了他的魂。
静玉复又坐到石桌前，低头看着翻开的书页，惊魂甫定般叹息道：“还好是今上做了皇帝……”
他这一遭坐定，便把书本看进去了。
永平八年第一场雪落下时，长秋宫紧闭多年的正门终于打开。
太上皇穆桢九年后再度出现于人前，却是乘车往城外的济恩寺而去。
这处壮阔的佛寺是仿照建业城外的济慈寺所建造，两三年下来，砖瓦不再崭新，石阶木门上也有了风霜的痕迹。
太上皇穆桢坚持自己一步步登上山顶佛寺，见仿造的佛寺处处熟悉，若不是脚下的积雪与呼啸的北风提醒着她，她几乎要忘记了这是在遥远的洛阳。
她久在宫中，年纪又大了，走动本就乏力，爬上山来更觉气喘，却不要宫人来扶，自己站定在山巅，只觉头顶有一股热气涌出去。她圆睁了双目，精神极好的模样，打量着周遭寺庙与山景，扶着石阶旁的松木，缓缓走入佛寺中，用了半日光景，将其中一砖一瓦都看尽。
待到转入正殿，迎出来的住持却叫太上皇愣一愣。
她觑着来人，先是迟疑道：“你……可是虚云？”然而看年岁却又不太对。
“贫僧静念，见过太上皇。”
一旁的言人解释道：“太上皇您忘了？虚云高僧秋天就走了——去王舍城取真经了。”
穆桢愣住，不再看静念，转而看四壁的佛。
她知道怀空已死，却没想到他唯一的弟子也远在千万里之外了。
寺中为太上皇备下了斋饭，住持静念本就是个腼腆性子，学佛之后更是少言寡语，只沉默陪在一旁。
穆桢渐渐觉得这餐斋饭吃的没意思。
从前她来拜佛，真正开解她的人乃是怀空。
如今怀空已死，虚云远行，一个陌生的住持候在一旁、宛如另一具泥胎木塑的佛像，又有什么意思？只时时提醒着那些她已经失去的。
穆桢沉沉叹了口气，扶着案几站起来，苍声道：“回宫吧。”
宫人诧异，赔笑道：“陛下发了话，今儿只凭您高兴。这才出来半日，不如再往后山逛逛？”
穆桢大约真的是老了，不曾动气，只是疲惫道：“为我来这一趟，挡了山下多少香客？我来看过了，皇帝的孝心我也领受了，回去吧。”
宫人不好再劝，只能陪同下山。
太上皇今日来礼佛之事并没有提前放出风声，山下果然拦了许多香客，士兵正要他们回转。
穆桢要宫人去传话，不必再拦着，等她一走，放香客上山便是。
宫人犹豫道：“还是让香客回避吧……”他指的是要士兵将山下的大路清出来，好给穆桢的车驾通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