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此之前，他分明不曾见过她。
可是为什么在熟悉感之外，还有一种悠长哀伤、夹杂了悔恨的情绪萦绕在他心中。当看到她转身离去那一瞬，这种情感更是到达了顶峰，最终叫他心口剧痛起来。
这不是很奇怪吗？他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小女孩面前丢脸，明明是盼着她离去的。
“痛得很厉害吗？”小女孩见他一言不发，凑近又问，神色愈发关切，闪亮的眼睛里映着他的模样。
她咬着嘴唇打量着他，大约是以为他痛得厉害，再度提议道：“我家有最好的医官，跟我回家看看吧。”
“好。”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回应，意识到声音发于他自己口中时，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可是这一个“好”字，像是有某种神奇的魔力，立时抚平了他心口的疼痛。
小女孩也愣一愣，旋即亮闪闪的眼睛弯成了月牙，主动牵了他的手，笑睐眯道：“你好呀！我叫明珠，‘积水非澄彻，明珠不易求’的那个‘明珠’。”
明珠不易求。
她牵了他的手，沿着香气馥郁的茉莉花小路往花园外走去，笑着又问道：“那你叫什么名字呢？”
“我叫……”齐云低下头去，忽然有些后悔，从前只爱武艺不通诗词，他轻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，“齐云。”
小明珠狡黠一笑，道：“我就知道你是这府上的小郎君，怎么方才还不认呢？”她语气亲昵，并无责备之意。
然后她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，像是明白了他为何藏在小花园中独自哭泣，“别怕，跟我回家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那一天的落日下，茉莉花丝丝缕缕的香气，小女孩掌心的温度，还有泪水的咸涩，融合成一种迷幻的记忆，有着让人上瘾般的魔力。
离府之时，他看到大门前车驾的阵仗，听到祖母强忍悲痛、殷殷叮嘱的话语，才知原来这夜前来的慈祥妇人是当朝皇帝，而那个淡金色裙裾的小女孩是皇帝唯一的女儿，明珠公主。
公主带了他回宫。
为首的马车中，皇帝穆桢听完宫人汇报，略有些惊奇，道：“明珠带了齐家小郎君回宫？”她顿了顿，压下因信臣亡故而生的悲愤之情，向后靠到车壁上，低声叹道：“也好，朕不能不为他照拂一二。”就是看在齐云死去父亲的份儿上，朝廷也该照管齐云，只是如今朝中形势复杂，世家势大，前线战事又吃紧，她作为皇帝不好在这时候公然出面表态回护齐云。
公主年幼，童言无忌，做这等事正相宜。
说来也奇，这小女儿原本养在宫人手中，像一道模糊的影子，她甚至记不清这孩子的脸。可是自半年前一场高热过后，这小女儿就像是忽然通了神佛，不但聪明机敏，时有出人意料之语，更是心胸志向不凡……
穆桢想着想着，倚在车壁上陷入了迷糊之中，就连梦境中都满是繁难的政务：世家的逼迫、前线的战事，还有齐云惨死的父亲……
小穆明珠自己捡了一个漂亮孩子回来，真是越看越爱，且怜惜他骤然失去了父母，将人带回韶华宫之后，忙得团团转，吩咐自己亲自挑选出的大侍女，“樱红姐姐，把前日那一挂松软的兔毛毯子取来，给他铺在……”她顿了顿，转头去看一直乖巧跟着她的小齐云，道：“你才刚来，若是住在偏殿会不会怕？”不等他回答，又主动提议道：“这样吧，你先在主殿睡几日，待过阵子习惯了宫里再挪动。我住在东间你就住在西间怎么样？里面很宽敞的，隔着窗子还能看外面园子里的花——你喜欢什么花？我看你家园子里都是茉莉花，改日在韶华宫中也种几株茉莉……”她又吩咐碧鸢等人给小齐云准备衣裳用具，又要宫人去传医官，务必要让她捡回来的这个小漂亮有宾至如归之感。
小齐云一声不吭，只是安静跟在她身边。父母骤然离世的悲痛，因眼前这公主殿下而起的心痛，还有身体内陌生的情绪，这一些都让他无所适从。
他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，站在小公主殿下身边，只是悄悄观察。
小明珠看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，油然而生一种想要照顾他的感情。因她自己前世无父母照拂，如今见了这样漂亮的一个孩子、也失去了父母，不禁有些同病相怜之感，恨不能把最好的都捧出来，叫他少难过一些。
“你别怕。”小明珠保证道：“韶华宫中我最大，没人敢欺负你的。”
小齐云仍是安静，只乌沉沉的眼珠瞅着她。
当夜歇下无话，小齐云害怕那心痛的感觉再来，躺在西间小榻上紧张了好一会儿，不知不觉中睡着了。
又过了两日，韶华言中的花园里果然种植了茉莉花。
小齐云常常只趴在窗边望着小公主与侍女们在园子里嬉戏，却并不加入。
穆明珠猜想他有些怕生，只由着他去。
第三日，小齐云在窗边却没望见小公主殿下了。
“她呢？”他问那温柔可亲的大侍女。
“您说殿下吗？”碧鸢含笑道：“小殿下的先生今日来了，小殿下便去读书了。”
“小殿下的先生？”
“鸾台侍郎萧负雪，博学多才，陛下都赞过呢！”碧鸢颇为小公主能有这样一位先生而自豪。
仿佛一颗巨雷在心口炸响。
那种心痛的感觉又来了——只是这一次，还有一种陌生而又令人发狂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