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身上带着劣质的烟味,有些呛鼻,但我记得三姨娘不抽烟。
我叫了她一声就直接往里面去,也不知道她骂了句什么才牵着狗离开。
院子里全是荒草,进了屋子,也是一股腐烂的味道,一脚踩进泥里,居然用力才能拿出来。
还没等我出声,母亲忽然跑了出来,一脸焦急,看到我就哭着拽住我的手,慌张道:「快!快拦住墨如!」
孟墨如是三姨娘的闺名。
母亲急得说不清楚,我不明就里,只能先听着她的话追出去,可出了胡同人早不知去了哪里。
母亲这才追过来哭着喊不得了了,爹爹被佐藤抓了去,母亲急晕了,迷糊间听到三姨娘要去救爹爹。
母亲早对我说过,佐藤把心思放在三姨娘身上不是一天两天了,这回去只能是凶多吉少。
我惊觉反应过来什么,连忙和母亲坐车去佐藤府上,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,不停地呢喃着没事的、没事的。
我印象里三姨娘最为跋扈,平日里就趾高气扬的,谁都不放在眼里,说话也厉害,母亲最不喜欢她,极厌恶她的做派,总在爹爹面前骂她不懂事。
我原以为,她会最先走。
母亲转过头问我:「墨如不会有事的对不对?」
看着母亲面黄肌瘦的脸,眼睛里像是在找寻希望似的紧盯着我。
我还是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白发,笃定地说:「对,不会有事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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佐藤府真是好大的威风。
占了整个上海最好的地界,住着最豪华的房子,残害了最多的中国人。
我们去时,正看到日本士兵扔了样东西出来,血糊糊的一团。
母亲跑着过去被士兵们拦下,她哭喊着,可那些日本人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我走过那团东西身边,骤然顿住脚步。
是三姨娘的那条狗,通身雪白,三姨娘叫它吉祥,三姨娘养过很多只狗,但吉祥是胆子最小的,平常见了人只敢躲在三姨娘怀里。tTzL
小家伙眼睛黑得透亮,好奇试探地望着人时,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。
它浑身都是血,头上被砍掉了一块,前爪还在痉挛地颤抖,死得很痛苦,那双眼睛却执着地望着某一个方向。
我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吉祥的脑袋,盼望着他还能讨好着来蹭我的手心,但我知道不能了。
我们来晚了,闭上眼的时候,真的很黑很黑,黑到一丝希望都不剩。
我没办法不去猜想三姨娘此刻的遭遇,而我能想到的也通通是极其糟糕的画面。
我慌乱地很想求救,我该怎么办?我还能做什么?有没有人能来救救三姨娘!
我该求谁啊?
母亲在求那些日本士兵,我也跑过去求,三姨娘十五岁就嫁给了爹爹,她还那样年轻,方才她还牵着吉祥在跟我说话。
士兵们被求得不耐烦,怒吼着把我踹了出去,我疼得蜷缩在地上吐出一口血,半天都没爬起来。
看着母亲被拳打脚踢仍旧死死拽住他们的手时,我第一次感受到恨。
恨爹爹惹祸上身,恨陆执步步相逼,恨佐藤残暴不仁,恨自己无能为力。
为什么我就那么没用!为什么是我来做选择!为什么日本人能在中国为非作歹!为什么宋家会变成这样!为什么我救不了三姨娘!为什么我连爬都爬不起来!为什么我连爬都不爬不起来啊!
我发现自己早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,我还曾试图可笑地掩盖什么,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直观的悲剧和下场。
爹爹出来的时候,整个人都愣愣的,眼神里是惊恐、是害怕、是痛苦、是绝望。
他拖着步子一步步地往前走,仿佛没有看到我和母亲,整个人空洞又无力,最终他还是哭着跪在了地上,崩溃地捂头大喊。
听着他惨烈的叫声,我连该有的哭声都被压抑在了喉咙里,沉得喘不过气来。
原来人心可以疼到这种地步,撕扯绝望地疼,无处发泄,无处叫冤,只能沉溺在无边无际的悔恨当中,连如何反击都不知道,最后被自己的恨意浸满,死在无法呼吸的窒息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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佐藤当着爹爹的面和几个军官凌辱杀害了三姨娘,我们找到她的尸体时,早就残破不堪。
一切发生得太快,我甚至觉得三姨娘还没死,脑子里总在想,她还是会抱着狗吊着眉梢在骂人。
宋家的三太太是整个上海滩最冷艳果敢的女子,只不过她爱错了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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爹爹变得有些疯癫,时而坐在一个地方不说话,时而又对着空气说上半天的话。
我们只知道结果,谁都不知道爹爹到底是怎样眼睁睁看着三姨娘死去。
每次看到我他都会一脸狰狞地跑过来:「这是报应对不对?你说过这是报应?」
我哭着抱住他,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,不是,这不是。
他好像听不到我说话,只会又哭又笑地重复着原来这就是报应,原来这就是报应。
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落魄悲凉的背影,重复着这句话步履蹒跚地走进那间同样疮痍的屋子。
我叫着他爹爹,他没有回头看我。
我瞬间泪目,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。
原来悲剧是一轮接着一轮,一环套着一环,周而复始,永不停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