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,所以我才在这里。”秦勋看着自己一手培育的刑官,说,“可是,廷尉原本就不是讲公道的地方。你穿了这身衣裳,以后就会做许多身不由己的错事。”
秦柏舟沉默数息,缓缓说道:“做错事,自有代价。”
他们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。被毒药折磨得抽搐痉挛的孩子蜷缩着躺在地上,活像一条死狗。冷漠的父亲俯视着他,说这是犯错的代价。
秦勋久久望着秦柏舟,最后笑了。
“你能做得比我好。既然到最后了,让我再查查你的功课。”
“柏舟,用你手里的刀,剖开我。”
五
世上大多数人的父亲,是什么样的呢?
他们的家庭,又是何等模样?
秦柏舟不知道。
他在秦勋的引导下,认认真真割开了这具身体,从表皮到血管,再到骨骼与心肺肝脏。
当廷尉众闻讯而来,看到的,已经是整齐摆放分类好的尸体,以及浑身如同从血里捞出来的秦柏舟。
所谓地府恶鬼,不过如此。
有人发疯哭号,有人蓬头徒跣,抓着秦柏舟的衣领反复质问。
“你是人吗?秦柏舟,那是你的父亲,生你养你的父啊!”
“疯子,恶鬼,丧失人伦……”
没人问问他,为何这样做。
也没人知道,当他握不住刀刃时,是秦勋亲自抓着他的手,教他睁大眼睛看清楚,每一步该怎样进行。
他是恶鬼。
被生造出来的鬼。
六
弑父的举动,没有得到什么惩罚。沈舒阳赞扬秦柏舟大义灭亲,连续提拔他的职位,后来更是授予廷尉正一职。
无法接受同僚之死的官员,辞官的辞官,调任的调任。原本的廷尉大人,因为贪污受贿,也下了诏狱,后来勉强自保,告老还乡。
廷尉署内,人来人去。没谁再记得当初跟在父亲身后的孩子,是什么长相。
新来的人,私底下喊秦柏舟为秦疯子。再后来,萧煜出现,整个官署逐渐热闹起来,每天都有一帮深受迫害的倒霉蛋喊着叫着满场抓萧煜,骂他混账。
成鼎二十年,秦柏舟的母亲病逝。
他独自处理了丧葬事宜,携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气息,回到廷尉署。底下人搬来一厚摞卷宗信件,说是这两天告假期间堆积的东西。
秦柏舟把卷宗按序整理好,一封封拆开信件。有什么白色的绢布掉落下来,他打开一看,竟然是首手写的情诗。
既见君子,云何不乐。
世上也会有人,因他而生出欢喜的情感么?
也会有人,在他那随意冷漠的姓名前,加上“吾爱”两个字。
秦柏舟看着落款,渐渐的,将苏戚的名字攥紧了,捏死了,贴在自己冰冷的心口。
他尚不知晓何谓喜欢。
只是……终于感觉到,原来自己,还活在人间。
第89章 第三卷 ·苍生
得知苏戚离京的消息时,薛景寒正在丞相府和僚属议事。
断荆递进纸卷,他展开一看,差点儿当场拂翻桌角的茶杯。
苏戚又哄骗了他。
这已经不是第一次,显然,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。
他的退让,算计,小心谨慎,甚至于色相诱惑,全部变成了笑话。
该说苏戚过于胆大,还是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呢?
又或者……
对苏戚而言,他还不够重要。
薛景寒收紧手指,几欲将纸卷捏成齑粉。
他计算了一切细节。比如以季阿暖的身份出现在苏府,与苏戚同游外出。用堂而皇之的形式,将苏戚来薛宅的行为合理化。即便卞文修的眼线知晓丞相和苏戚往来,也只会把他当成苏戚勾搭的对象之一。
再比如受伤之后,猜测苏戚半夜可能会来看望伤势,所以在房间等着,迟迟不肯休息。摸准苏戚贪恋美色的毛病,刻意少穿衣服,用温和而不过分逾矩的言行,蛊惑苏戚的心神。
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圣人。为了达成目的,可以尝试任何手段。
可是,他错误估计了苏戚的心。
如果廷尉署的萧煜得知薛景寒的想法,想必会大笑出声。
哪儿是错误估计的问题,苏戚他就没有心!
看看秦柏舟吧,从繁忙公务里挤出半天时间,原本要休息整顿,准备长途跋涉,结果就为了苏戚,水也没喝一口跑出去救人了!
救人也罢,还巴巴的带人逛万梅湖,去松亭,把苏家的小少爷伺候到位了,自己再披着夜色出发。
走了这几天,苏戚来问过秦柏舟的情况吗?
没有!
恐怕连秦柏舟不在京城的事儿,他都不知道。
萧煜一声接一声地叹息,仰靠在躺椅里,双腿交叠着搭在案几上。他端着紫砂杯,浅啜一口茶水,舒服地眯起了眼睛。
“所谓平淡是福,不过如此……哪里需要什么恩爱情长,痴心错付……”
门口进来个人,胳膊里挟着厚厚一摞竹简,看见萧煜,立即抽出竹简砸他脑门:“把你的脚拿下去!麻利滚蛋,这是廷尉的屋子!”
萧煜稳稳接住飞来的竹简,姿势优雅地喝完杯中茶水,摇头晃脑道:“祝右监,大白天的,这么暴躁不好。”
祝乐气得笑歪了嘴,举起竹简就打他,嘴里犹自念叨着:“我让你见识什么叫暴躁,你个欠抽的,整天偷懒活儿也不干,还跑大人屋子里糟践!那把躺椅又哪儿来的?信不信我劈了当柴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