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会梦见薛景寒。丞相带着清冷淡漠的表情,坐在杏树下,默不作声望着她,仿佛在指责这次任性的离别。
又或者,看见薛景寒踩着万刃刀剑缓缓前行,身上的衣衫被鲜血染得猩红。在他脚下,有不瞑目的尸骨与鬼魂,冰寒的利刃与荆棘。无数只手拉扯着他的腿,无数个声音嘶嚎着怨恨与不甘。
可他的脸上,始终没有多余的情绪。
——从乌山地动开始,薛景寒的冷漠越发显露出来。即便面对她,有时也不加掩饰。
苏戚一日日看着他,心里逐渐产生疑惑。
这接连不断的天灾,对薛景寒而言,是幸,还是不幸呢?
她没有特意追寻答案。然而答案,简单得呼之欲出。当她离开京城,亲眼见证着人间惨象,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地动,瘟疫,饥荒……这大半年的天灾,于薛景寒,正是可以利用的契机。
他精心谋划,不露声色,冷静旁观着灾难的发生。他让卞文修和姚承海涉身其中难以脱身,让丰南王莫望显露野心,让民怨腾升流言四起。
苏戚相信,当时机合适,薛景寒便会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画上句点。用一个漂亮的收尾,赢得他想要的一切。
就像他曾说过的,事情都会过去。无论天灾还是人祸,都有结束的时候。
而那一刻,他势必成为胜者。
薛景寒不主动插手赈灾事宜,也不愿苏戚涉足。她外出救济灾民,无疑会影响他的计划。
正因如此,苏戚犹疑了很久。
是陪伴在他身边,学着做一个冷情冷性的人;还是遵从己愿,行无愧之事,恣意而活?
她迷茫过,也挣扎过。
最后,做出了选择。
第181章 鄄北危急
我只是我,穷毕生之力,只愿活成一个我。
穆念青说过的这句话,深深激起了苏戚的共鸣。时光轮换,然而在某些时候,她依旧会回忆起,浑身是血的穆念青跪在沈舒阳脚下的画面。
为了换取有限的自由,他曲意奉承,弯下了自己的脊梁。用尊严和骨气,争取一个困苦难熬的未来。
人在世上,要按自己心意而活,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啊。
想得到什么,就得放弃什么。
这个道理浅显得不需要刻意领悟。
哪怕苏戚曾在思梦楼,对着释放好意的清倌说,我做事只凭喜欢与不喜欢,想做与不想做。但她真正行走在人世间,难免有牵挂,有束缚,再也无法真正洒脱。
因为担忧牵连到苏家,对于沈舒阳的觊觎与侮辱,她采取了更委婉的回避态度。
因为顾忌薛景寒的想法,她开始刻意与旁人保持距离。不会再和谁饮酒作乐,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伏日夜行携手长歌。
苏宏州和薛景寒希望她呆在京城,她呆了半年多。
可就在头一年,她还敢奔赴江泰郡,只为了模糊的冲动与信念。
在白水县,杜家二郎领着她登上城门,将颓败荒芜的城池指给她看。他说,苏戚,出了那繁华的京城,才能见到真正的人间。
杜衡坏了半只眼,身形瘦削得只剩个架子,和她说话时,面上却充斥着沉默的坚毅,仿若重获新生。
苏戚知道,杜衡把她当成了同伴。
然而从江泰郡回来后,苏戚发生了意识离体的意外,从而经历了薛景寒的少年时光。她对他的感情愈发复杂,爱里混杂怜惜,怜惜又有不忍。也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,当两人意见相左的时候,她会习惯性地做出妥协。
小到待人接物,大到爱好与追求。
这是多么可怕的习惯。
如果她继续听话留在京城,就只能看着他布置谋划,精心算计。用众生性命铺就复仇道路,一步步抵达最终的目的地。
她不能也不想阻止他的复仇,但她也无法再次妥协,变成冷漠至深之人。
所以她走了,违背薛景寒的意愿。
几乎不用想,这样的选择,肯定对薛景寒造成了伤害。他骨子里的偏执,会将她的行为放大,然后阐释出更严重的意义。
回京之后,指不定得怎么折腾呢。
苏戚叹息着,甩甩晕沉的脑袋,把乱七八糟的情绪摒弃掉。
她现在已经离开了北地。车队一路朝西北方向驶去,再过数日,即可抵达陇西地界。
陇西再往前,就是大衍边境了。距离衍西军戍地,约莫一千二百里路程。若是去鄄北,只需快马七日。
苏戚很久没收到穆念青的音讯,想着过阵子忙完了,就顺路去鄄北看看情况。
权当探亲。
然而不等她去,鄄北先出事了。
那天,车队进入陇西郡,在一处荒僻村庄暂时落脚。苏戚坐了半天马车,骨头都快晃散架,于是下来溜达,舒活筋骨。
她踩着凹凸不平的土路,口鼻间满是尘土烟沙的味道。入目尽是倾斜倒塌的房屋,见不到几个居民。断壁残垣和丛生野草间,有饥饿的老鼠四处流窜,丝毫不怕生人的到来。
村子口倒是摆了个茶摊,支棱着破破烂烂的幌子,里头有个村妇蹲坐在灶旁,盯着煮沸的茶水出神。
见苏戚携着苏宏州过来,她也不起身迎接,只转过脸来,拿浑浊的眼珠子瞅着这些个衣着光鲜的外客。
苏戚目光一扫,见茶摊摆了两条黑乎乎的长凳,便拿手帕擦了擦,扶苏宏州坐下。长途跋涉,诸事不能挑剔,好在苏宏州也是个能吃苦的,笑呵呵坐着唤村妇倒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