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柏舟已经和苏戚告别过了。他呆在牢狱里,捏着石子画横线竖线,纯属模仿其他死囚的行为。似乎每个人临死前都得这么做,所以他就做了。
当然,其他死囚还会痛哭流涕,哀嚎生之不幸,国之不国。哭,秦柏舟不会,幸与不幸,他也感觉不出来。
他划完了最后一道刻痕,知道自己再过一个晚上,就能迎接死亡。
这天夜里,当值的狱官亲自端了一大桌鱼肉鸡鸭,丰盛得超乎想象。秦柏舟一眼扫过去,知道这不是死囚的待遇,于是颔首称谢。
狱官动动嘴唇,啥也没说出来,对着他磕了个头,走了。
廷尉署的人常常背地里称呼秦柏舟为秦疯子。但他们敬重廷尉,惧怕廷尉,还舍不得廷尉。
这是长期相处养成的习惯。
作为酷吏,秦柏舟审案办差绝不容情,且才干过人,事无疏漏。治下严格,但不苛刻,有时候还默许底下的人瞎闹腾。
其他官署那些乱七八糟的官僚风气,廷尉署一概没有。
也难怪他们不想见证秦柏舟的死。
秦柏舟所在的牢狱,专为关押重要囚犯而设,周围冷冷清清的,再无其他狱友。他习惯于这样的安静,提起筷子来,就着透气小窗洒落的月光,打算仔仔细细吃完最后一顿饭。
然而这个夜晚注定不太安宁。
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逐渐靠近,有人提着灯站在牢门前,弓着腰小声说话:“大人,已经到了。”
秦柏舟抬眼望去,借着昏黄的灯光,看见一位穿玄色披风的瘦削男子,头上罩着兜帽,只隐约露出白皙的下巴。他身后还有几个灰黑的影子,约莫是同行的随从。
牢门被打开,此人默不作声走进来,坐在秦柏舟对面,掀了兜帽。
“好香的菜。”苏戚吸吸鼻子,冲着他笑,“有菜,怎能没有酒?”
说着,她抬起手,便有人端来美酒一壶,放在案桌上。另附杯子一只,依样置于桌角。
送完酒,那人便退下。行走之间,露出衣摆所绣的龟甲鱼纹。秦柏舟捏紧筷子,什么也没说。
“来,喝酒。”
苏戚亲自替他斟满酒杯,推到面前,“夜里寒露重,得暖暖身子。”
秦柏舟没碰那杯酒。
他唤道:“苏戚。”
“哎。”苏戚应了声,“我在呢。”
“你来为我送行么?”
“是啊。”苏戚双手交握,绞紧十根手指,“我来为你送行。”
秦柏舟目不转睛望着她,红唇弯起浅浅弧度:“我很欢喜。”
苏戚承受不住廷尉的目光,不自觉地垂下眼睛。
秦柏舟搁置筷子,莹白的手指松松捏住杯沿。他问:“苏戚,为何只有一个杯子?”
苏戚倏然抬头,扯扯嘴角道:“我不能喝酒,一喝就发酒疯。廷尉大人莫怪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秦柏舟平淡道,“我听说过,你在思梦楼喝多了酒,一掷千金买下清倌一夜。”
“……”
“跟穆念青喝酒,相携前往晚来馆,被薛景寒乘车拦截。”
“……咳。”
就没有廷尉署打探不到的秘密。
“但我还是很想和你喝一杯。”他举起酒杯,递给苏戚,“你我之间,并未有过同饮而醉的经历。”
苏戚不接杯子,坚持道:“对不住,我得让大人失望了。”
秦柏舟沉默片刻,轻声问话:“你不愿喝,是因为这酒里掺了什么东西么?”
苏戚愣了下。
“方才送酒的人,虽然穿了罩袍,但我瞧见他里头的官服,属掖庭形制。”秦柏舟指出被隐瞒的事实,“苏戚,他是宫里的人。新皇派人为我送酒,这酒自然有它的用途。”
苏戚像是被人道破心事,几近慌乱地低下头来。
秦柏舟并不着急,将酒杯放回案桌,耐心等待着。
他听见她说:“陛下以防万一,命你服下毒酒。此毒并不会迅速发作,喝过以后,尚有半日可活。”
秦柏舟了然:“是该谨慎若此。明日处斩,万不可出现纰漏,所以提前断我生路。”
一旦服下致命的慢性毒酒,事情再无转机。他不可能伺机逃生,定能出现在法场上。
“这种事哪需要瞒着我。”他表现很平静,“苏戚,我并不抗拒服毒。只是在此之前,想跟你要个东西。”
苏戚问:“什么东西?”
“手帕。”
秦柏舟笑容艳丽,生生让苏戚晃了神。“你该送我一条手帕的。在小粥山的时候,你答应过我。”
第212章 此去千万里,再无归来日
苏戚的确答应过。
当时秦柏舟伤得很重,却还惦记着弄丢了写有情诗的手帕。她用哄劝小孩儿的语气,随口做出了承诺。
这个承诺没有任何意义。
现在秦柏舟开口讨要,苏戚不能拒绝。她摸了摸袖子,的确摸出一条浅白绢帕来,只是作为临别赠礼过于随意私密。
“我没带新的。”苏戚有点抱歉,“大人,这可能不太合适。”
秦柏舟并不在意。
他马上就要死了,将死之人当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宽容与怜悯。而他借着这微末的情感,迫使苏戚对他妥协。
“无妨,这个就好。”秦柏舟说,“苏戚,给我写几个字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