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。”
他答得简单,苏戚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。然而到了晚饭时间,两人回倦水居的时候,就看见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被拖出来,装车运走。苏戚瞟了一眼,赫然是欺辱过她的奴仆。
黏答答的血水顺着扭曲的脚腕流下来,在浅灰的石砖上划拉出歪斜的痕迹。酸苦的铁腥的臭不可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,随风钻进她的鼻腔。
巫夏低头询问默不作声的少年:“欢喜么?”
欢喜你大爷。
苏戚垂下眼帘,暗自捏紧手心。
这如何不是一种警告。
如果她不能变得“有用”,也会被迅速处理掉。
晚饭依旧摆在临水敞轩。巫夏这次没让她站着,敲敲案角,示意坐下来共同用饭。
苏戚险些以为他想出了新的损招。
“你脾胃不适,自当好生调养。莫要因为病痛耽误做事。”巫夏态度很好,看苏戚眉眼稍缓,轻飘飘补充道,“先前我被魏佚囚禁,朝中有贼人打听到此事,买通奴仆在饭菜下毒,意欲杀我祸乱朝纲。萧禾吃尽饭菜,毒发身亡。”
苏戚刚捏起筷子,又想放下了。
“此事已经查清,贼人伏诛。”
夺舍者往往借尸还魂。巫夏重获自由后,自然要查萧禾身上出了什么事。一查,就都明白了。
“你占了这壳子,难免要受罪。脾胃脏器尚有余毒,改日让医官看看罢。”
苏戚称谢。
巫夏望着她,神情说不上关切,也不算和气,反倒掺着单纯的恶意。
“苏戚,中毒之躯破败至此,缘何能死而复生?”没等苏戚回答,他自顾自地接话,“是该让医官仔细检查一番。”
语气之自然,仿佛在说选个日子把你解剖了吧。
苏戚对着满桌子美味佳肴,感觉胃更痛了。
她带着虚伪客套的假笑,吃了半碗饭。两人基本没怎么说话,但巫夏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落到身上。
苏戚不太习惯这样的打量,于是问他。
「大人方才说贼人下毒暗害您,意图祸乱朝纲。苏戚不太明白,还请大人为我解惑。」
巫夏道:“因为我是大宗伯。”
他没有多加解释,要看苏戚自己是否能想通。
苏戚笑了一笑,道:「是了,您是大宗伯。」
巫夏明显多了点儿兴趣:“说说看。”
「我来栾陵仅仅半月,郊祀之行,便已知晓栾灵之说深入人心。大宗伯言语可定乾坤,上通鬼神,下问苍生,民众莫不敬服膜拜。」
更确切点儿说,在百姓眼中,巫夏便是神使,是半个神。
「若大宗伯横遭不测,囚禁大宗伯的敬王首当其冲,要遭到责难问罪。民众惊慌,朝堂势必也受到影响。假使凶手有不臣之心,可以拿大宗伯之死做文章,质疑神使天命,栾灵之说……」
侍奉神灵之人,若是横死,容易让人对其产生怀疑。
而栾陵的大宗伯,已经被捧到了极高的地位。能卜问国运断人生死,怎会被区区毒药杀害?
除非,他只是个普通人。
如果凶手想要打破栾陵这种根深蒂固的信仰,势必要对大宗伯下手。
巫夏眼眸微弯。
他望着面前瘦弱而冷静的少年:“你谬误了。天命与栾灵,岂会轻易受人质疑。他暗害我,不过是与魏佚政见不合,想要栽赃陷害罢了。”
下毒的人,并不觉得大宗伯会死。
即便用了狠毒的药物,也信他能安然无恙。
多么的……愚不可及。
巫夏道:“我掌天地鬼神祭祀典礼,但只是凡人之躯。他们不懂,反而愈发敬畏我,信任我,或者在我身上谋求别的东西。”
苏戚戳了戳碗里的米:「但这样,对大人也是好事。」
“是。”
巫夏并不否认,“若我愿意,甚至可以夺取朝政大权。”
但他无意如此。
苏戚想想觉得挺不可思议:「大人与敬王殿下,竟能全心全意效忠陛下,维护朝纲,哪怕他重病不起。这在大衍几乎不可能。」
说敬业还是这俩敬业。
皇帝重病,魏佚就把人关了起来,生怕巫夏说错话诱发朝堂动荡。
后来又将他放出去,只为给皇帝看病。
关键是还真治好了。
巫夏轻声喟叹:“栾陵不是大衍啊。”
他们亲眼见证了栾陵的改变。从无休无止的风沙土城,变成如今的模样。魏明殚精竭虑,似乎永远不觉得累,彻夜秉灯与魏佚商议政事,畅谈自己的壮志宏愿。也曾站在祭神塔最高处,俯瞰筑造中的城池,对巫夏笑得意气风发。
——宗伯啊,这里会变得更好。
魏明总是叫错别人的官阶,似乎在他眼里,没有什么大宗伯,什么王侯贵胄,所有人合该一样,不分高下贵贱。
可没人会因此感到羞辱惊惶。
魏明就有这样的力量。让你信任他所描绘的将来,期待恢宏壮丽的山河。
巫夏想要看到魏明口中的“将来”。
魏佚也一样。
可是……
巫夏捏紧案角,心脏跳跃着尖锐的刺痛。
他不愿想云深殿的事,可占卜的结果亦如阴云笼罩心头。
三次。三次卜算天命,夜夜仰望星象,均是同样的结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