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他已经不会再梦到来世了。
自从做了那个荒唐的,违背伦常的梦以后。
他摆脱了来世记忆的纠缠,从此回到现实,即便入睡,也是无梦到天明。
这是个好兆头,对么?
他忍耐住了考验,也见证了薛景寒的过往与情愫。他愿意相信,这维持数年的梦魇是天道的馈赠,要他磨砺心性,不忘大计,安排好生前身后事,救栾陵于危难之间。
如此说来,当初在转生阵做手脚,要薛景寒断情绝爱,实在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。
对……是正确的。
某天苏戚到祭神塔来询问功课,坐了一个多时辰。临走时,巫夏叫住她。
“今日随我去城里?”
虽然用了征询的语气,但苏戚知道她并没有拒绝的余地。反正也不忙,便点头应允,问道:「所为何事?」
巫夏淡淡道:“今天是我生辰。”
苏戚略略感到惊讶,很快露出笑意,恭贺几句吉祥话。垂落的手指却不由自主捏紧袖边。
说起来,薛景寒的生辰,也在同一天。
是巧合么?
她来不及多做考虑,便被巫夏带着出门。大宗伯难得进城一趟,阵仗闹得挺大,随行奴仆侍卫足有五十人,牛车挂满叮铃当啷的珠玉饰品。路上的人纷纷伏拜在地,不敢窥视真容。
苏戚与他同乘,见状拉扯衣袖:「不是说,只出来逛逛么?」
巫夏睫毛微动,轻轻扯回袖子,身体坐得远了些。自从苏戚拜他为师,两人越发疏离,鲜少有如此随意的举动。
“是,只出来逛逛。”他问,“有何不妥?”
苏戚看着巫夏平静的面容,扶额叹气。
大宗伯一直住在宗庙,不通世俗人情。这般出游,哪里是什么“随便逛逛”,只怕他走到半道,就能闹得全城朝拜,念诵祈福。
巫夏也意识到不对了,低声问她:“苏戚,我当如何?”
苏戚反问:「大人以前怎样庆贺生辰?」
巫夏抿唇不语。他从不庆贺这日子,通常就窝在祭神塔看书。今年大抵是一时兴起。
苏戚也不指望他能回答个啥,笑了笑,指向道路右侧的拐角处。那里恰巧没人。
「跟我走?」
巫夏很快弄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他解开牛车四周的幔帐,低声唤来一个侍卫,与他互换衣袍,又拣了件暗色披风裹在身上,把醒目的银发兜起来。
苏戚身形轻巧地跳下车,伸出手来,接住动作僵硬的大宗伯。两人躲进拐角,等队伍过去,转而走上另一条小道。
整个过程没人阻拦。
随行的奴仆侍卫当然认得出巫夏,但没人敢违背他的意愿。巫夏如此伪装,只是为了遮人耳目,不被伏拜的百姓察觉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着,日光灿烂,暖洋洋地洒在身上。来往的行人说说笑笑,举着风车的稚童大呼小叫地奔跑而过。
巫夏闻见清淡的甜味儿,丝丝缕缕顺着微风钻进鼻腔。他被苏戚抓着手腕,七拐八拐地向前走,步履略有些匆忙。
“慢些……”
可是真当苏戚放缓速度,他又觉得,该再快些,才能掩饰不可名状的慌乱。
他这半生,从未如此随意放纵,不顾尊卑。
他立于高塔,只俯瞰芸芸众生,不曾涉足市井街道。
四周热闹的人声,起此彼伏的吆喝叫卖,食物的香气与呛人的油烟,都显得如此陌生,无孔不入。
唯一熟悉的,便是身前挺拔俊秀的年轻人。
苏戚拉着他前行,偶尔回过头来,柔和的脸部轮廓被阳光镶上金边。
……
薛景寒跨过横亘街面的碎砖乱石,抖落衣摆沾染的泥屑。
他环视四周,所见皆为倒塌废墟,分不清道旁是酒楼还是客栈,民居抑或商铺。残垣断壁印着灰黑的焦痕,破布与房梁下面压着风化的骸骨。
迟梦从废墟里抽出一根铁棍,边走边叩击地面,和薛景寒解释:“年月太久,道路恐有塌陷,薛相跟着我走,小心磕碰。”
一阵冷风呼啸着穿行而过,激起无数呜呜咽咽的回声。
恍惚间,薛景寒仿佛嗅到了浅淡的气息,似乎是腥的,却又带点儿甜。
他问:“宗庙有多远?”
“得走半个多时辰。”迟梦拧起眉头,“宗庙在高处,无甚遮挡,若我记忆不错,那里遭灾颇为严重,恐怕得费一番力气才能进去。”
薛景寒道:“先去,看看情况。”
……
苏戚将巫夏带到一间糖水铺。
在栾陵,甜品是富贵人家才能享受的好东西。因此这家铺子没多少客人,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坐在柜台后面,很是困倦地打着盹儿。
苏戚敲敲台面。
妇人惊醒过来,惺忪的眼睛逐渐清明,泛起惊喜的光彩。
“萧郎来了?真是好久不见……”
她自觉失言,捂唇而笑,“哎呀,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叫了,失敬失敬。”
苏戚笑着摇头,示意她不必拘谨。
“还是老样子?蜜豆,加冰……要沙果么?凿成细细的酱,掺起来也很好吃。”妇人熟络地询问着,眼睛弯成月牙儿,“大人许久不来,铺子添了许多新口味,我家妹妹总是念叨着要您尝一尝呢。”
苏戚察觉到背后气息变冷,赶紧摆手,点了几样甜品,要巫夏也过来选。巫夏大半张脸藏在兜帽里,语气冷冷的:“你随意选,莫问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