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人不厌憎他。没人不忌惮他。
他是皇帝的狗,是杀人的刀。
“此事有我转圜,穆连城不必将兵权尽数供上,只需交出一部分,来换取穆氏安宁。如今边关战事吃紧,他还有机会回去率军征战……”
“可是,穆念青会受苦。”秦柏舟打断薛景寒的话,没头没尾地说,“他会受很多苦。”
第41章 真情与假意
受苦,又如何?
薛景寒微感困惑,谪仙般的容颜显露出几分冷淡的茫然。
穆念青并不会死,承担罪名受些刑罚,才方便穆连城退让求情,献出兵权保平安。也能让皇帝觉得,穆连城不是无懈可击的存在,有缺点,有人情,有可以拿捏的软肋。
这是当前局势下,最好的处理方法。穆念青的父亲穆连城,也愿意这么做。
秦柏舟捏着文书边角,眼前闪过苏戚当日说话的情形。仿佛不知世事艰险的小公子,站在书架前,站在那些写满了血腥和谎言的卷宗前,语气笃定地说道。
——我要救他。
当时他们挨得很近,秦柏舟能感受到苏戚的气息,能分辨他脸上每一处真实的表情,甚至能看清他白皙肌肤下浅青色的血管。
真漂亮啊。
秦柏舟想,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活人。
即便这个人,是因为别人才显露出如此耀眼的模样。
他想多看一些。看苏戚欢喜,张扬,无忧无虑。就好像这么看着,那些鲜活的情绪也能感染自己。
他不愿在苏戚脸上看到失望和痛楚。任何灰败的情感,都会让人变得丑陋。
……穆念青受苦,苏戚肯定会难过吧。
秦柏舟抿紧嘴唇,坐在榻上不言不语。案头灯火摇曳,照映着他和薛景寒沉默的脸。
夜,越来越深了。
百戏楼内,却聚集了更多的人。苏戚和杜衡对弈的消息传遍远近街巷,那些好事的,无聊的,有闲钱的家伙,都跑进来喝茶看戏。福运赌坊闻风而动,一边派出伙计跑腿递信,一边开局下注。至棋局开始,已有数百人押杜衡赢,苏戚那边冷冷清清,只有几个胆大的投了些碎散银钱。
毕竟弈棋和寻常游戏不同,比的是脑子。苏戚弹棋玩得再好,力气再大,也抵不过他没脑子的事实啊。
姚常思身边的人也都押了杜衡。虽然他们瞧不上杜衡,但比较苏戚,杜衡似乎还好一点。再说,杜衡跟苏戚争的可是柳如茵的婚事,哪个蠢货想不开,敢押苏戚啊?
姚常思没掺和赌局。他冷眼看众人下注,马上要封盘了,突然褪下腕间金玉镯,扔给福运赌坊的伙计。
“押苏戚,这破镯子值多少,你们看着估。”
声音咬牙切齿的,分外不情不愿。
那伙计诚惶诚恐接了,一路小跑下楼梯,嘴里喊着:“姚小公子下注,三百金,押苏戚——”
三百金!
而且是姚常思押在苏戚身上的!
楼里楼外顿时一片哄闹,声音之大简直能掀翻屋顶。跟在姚常思周围的世家公子嘴角直抽抽,何止三百金啊,赌坊没眼力见,这是御赐的珍品金玉镯,统共没几只。姚常思随手就扔出去押苏戚,让他们情何以堪。
还有,谁能告诉他们,姚小公子到底怎么想的?
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楼上斜对面的房间开了门,有个婢女将香囊递给门外仆役,小声说了几句话。没多久,香囊经由仆役交到楼下,福运赌坊的活计再次扯起嗓门嚷道:“芳情居客人押苏戚,五十金!”
又来!
哪个人傻钱多的,把钱分给大家伙儿不好吗?还能听几句奉承话!
围观的宾客笑着骂着,对棋局期待更甚。
百戏楼是筒形格局,楼层多,每层都有栏杆环绕,方便宾客观看场内游戏。姚常思在三楼,内设雅座,以屏风相隔。再往上一层,则是私密性更好的小隔间,常用来接待女眷。
匿名押五十金的客人,很可能是哪家的夫人小姐。
众人不以为怪,眼见棋局开始,便收声屏息继续围观。重新恢复平静的百戏楼里,只剩下落棋的声音,一下又一下。
杜衡执白,苏戚执黑。每次白子落下,黑子便接踵而至,没有丝毫犹豫。不懂棋的人窃窃私语,询问周围:“这不是胡闹吗,苏戚如此随便……”
另一些人眉头紧锁,端详棋局半晌,方才抚掌叹息。
“好啊,好……”
“步步杀机,不留后路。虽然冲动,但不显莽撞,少年人能做到这一步,不容易啊。”
“……谁?杜衡吗?”
“不不,杜二郎的确擅弈棋,但比不上苏家子。苏戚的棋路,绝非数年之功……”
这说的是苏戚?只懂吃喝玩乐走马打花的苏戚?
旁听的人都懵了。
场中棋局已经过半。杜衡身上全是汗,蒙着眼睛的白布也被浸湿。他的手又湿又滑,好几次捏不住棋子。
明明只是对弈。
对弈而已。
他从小摸棋盘,和同窗友人比,和先生比,甚少会输。连向来不理睬他的父亲杜安春,偶尔也会赞许几句,说吾儿弈术高超,可做薛相弟子。
他从没想过有一天,会在棋盘上,被苏戚逼得狼狈如斯。每次落子,苏戚的黑子就随即落下,仿佛不打算给他留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