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一让他惊讶的是,即便知道苏戚就在咫尺之遥,也未滋生不可控制的杀意。
法阵的余威,不若以前强大了。
苏戚捏着一卷书,手指微微蜷曲,平静回道:“薛相,别来无恙。”
别来无恙。
一句简单的问候,放在他们身上,何其讽刺。
“我知薛相有难言之隐,所以只能以这种方法相见。既可避免贵客失态,也能自保。”苏戚记着转生阵的效用,客气解释道,“还请薛相莫要见怪。”
“无妨。”薛景寒颔首,眼神微动,“正当如此。”
他早已习惯周围人对他的防备试探。
苏戚心下了然,薛景寒果然不是来杀她的:“薛相登门造访,所为何事?”
这个问题应当不难回答。
薛丞相做事目的明确,千里迢迢来到刈城此等微末之地,自然心有所求。
然而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也许过了半刻,一刻,才又响起男人低沉而又略微沙哑的嗓音。
“——我不知道。”
“不知道?”
“我依旧不识爱恨贪嗔痴,不渴求也不思念故人。”薛景寒按了下心口,那里头永远空荡荡的,像有寒风呼啸逡巡,卷走血肉与温度。“我不需要接你回去,来换取苏薛两家重修旧好。亦不需要妻室内助,充盈家宅。我知我愧对你,但我感觉不到愧疚。如果再见到你,或许又会刀枪相接……所以,我不知道为何要来。”
他的语气平淡一如既往,眼眸却茫然空洞,整个人宛如被抽离魂魄的躯壳。
站在身后的杀戈呼吸哽住,浅淡的酸意窜上鼻腔。作为始终陪伴在侧的人,杀戈见证了薛景寒孤寂而又挣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。
可是这种难以言说的苦痛,与苏戚的遭遇,是两码事。
薛景寒的煎熬不能减轻苏戚所受的磨难。苏戚的苦,薛景寒也无法感同身受。
这两个人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,不得靠近,不能和解,中间横亘着可怕的裂痕。
……
苏戚出神片刻,目光落在书页上,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。
她说:“你不明白为何要来,但你还是来了。”
薛景寒承认:“是。”
他做出了自己无法理解的行动。
“你现在还想杀我么?”
“不清楚。”
“那就试试。”
苏戚放下书卷,起身绕过屏风。断荆与杀戈皆是瞬间身体紧绷,如临大敌,断荆的剑甚至拔出了些许。
可是薛景寒纹丝未动,双手依旧搁在膝上,只仰起头来,与苏戚对视。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熟悉却陌生的容颜上,不带情绪地描摹勾勒,从漆黑的眸子到挺直的鼻梁,再到丰润的嘴唇,略尖的下颌线。
记忆中的影像,终于与面前的人重叠。
她是苏戚,亦是萧禾。巫夏的梦中人,银鞍白马笑看春风的少年,孤注一掷的杀人者,同床共枕的结发妻。
苏戚任由他看。
良久,再次问道:“你想杀我么?”
薛景寒抿紧薄削的唇,缓慢回答:“现在不想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苏戚垂眸笑道,“看来薛相痊愈在即,想必丧失的情感也都能重新夺回。是好事啊,不枉薛相这些日子耗费的精力。可喜可贺,可喜可贺。”
薛景寒身形有些僵直。
他听得出,苏戚的语气全无喜悦,倒像在和一个无关之人闲聊。
“我来见你,不是为了验证想不想杀你这件事。”
“知道。”苏戚转身往回走,“薛相方才已经解释过了,不必刻意强调。”
薛景寒望着她的背影:“若我真正痊愈了,你待如何?”
“你我尚有夫妻之名,于情于理,薛相该接我回去。”苏戚侧过脸来,“不过我不是个听话的人,薛相既然问了,待我回到京城,便让亲长做个见证,和离罢。”
最后三个字落下,薛景寒心口蓦地一痛。
他呼吸滞涩,五脏六腑全挤在一起,疼得浑身发颤,皮肤瑟缩。
即便感觉不到情意,身体还拥有根深蒂固的本能反应。只是这种痛隐而不发,苏戚看着薛景寒平静淡漠的脸,察觉不到任何变化。
“我不会与你和离。”
他轻声说。
苏戚报以微笑。
“阿暖,这由不得你。”
她唤了曾经亲昵的称呼,但此时此刻,这种口吻更显疏离。
谈话没有再继续。薛景寒独自坐了一会儿,不知想些什么,后来起身退出门外。鱼娘牵着摇摇晃晃的阿随往进走,两人打了个照面。
鱼娘低头不见礼,薛景寒也不在意。他的目光掠过对方的侧脸,落到低矮的孩童身上,略有凝滞。
打探到的消息里,苏戚时常照顾着个年幼的婴孩,并对外解释是自己的孩子。
看着像一岁?两岁?
按理说,不可能是苏戚所生。
他在门外站着,听见鱼娘和苏戚对话。比起刚才,苏戚的情绪明显轻快许多。
“鱼娘,怎么把阿随带过来了?”
“他磨人得很,闹着非要见你……真是的,明明这死小子平时都归我操心,却总是惦记着你,你是亲娘我是继母么?”
后头的话便听不大清了。
薛景寒迈开脚步,穿过安静的庭院。杀戈问:“大人,要去县衙么?”